李欧·李奥尼的绘本里,我最喜欢的是《世界上最大的房子》和《亚历山大和发条老鼠》。
这两本真的是大人读着也很受感动和启发的书,那种无论什么年龄也适合读的。小孩两岁多的时候,李欧·李奥尼是他的最爱(现在也喜欢,只是不像那时候每天都要读,每一本都读过几十上百遍。李欧·李奥尼在书架上,等着他哪一天重新去拿起来),他还很喜欢《田鼠阿佛》和《小黑鱼》,因为发不好“佛”的音,总是把“阿佛”念成“阿婆”,我没有纠正过他,只是任由他念他的音,我念我的音。家里有一套李欧·李奥尼的集子,我们一起把这些书读了又读,在给他读的时候,自己也在内心默默受着启迪。
《世界上最大的房子》这个故事,说来是很简单的,甚至带有一点说教或劝诫的意味,但我所喜欢的,正是这正面的、直陈的讲述。从前有一只小蜗牛,他想长大后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房子。“这个想法很愚蠢,”他的爸爸对他说,“有些东西还是小一点的好。”于是爸爸为他讲了一个故事,那是另一只想要世界上最大的房子的小蜗牛的故事。他不愿听同样来自爸爸的劝告,躲在一片卷心菜叶的阴影里,扭啊扭,撑啊撑,各种方法试了又试,终于发现了能让自己的房子长大的方法。它把自己的房子撑得像一只瓜一样大,又学会了让房子长出大大的尖角,还终于给它加上鲜艳的色彩和美丽的图案。那房子确乎非常美丽和壮观,然而就像读者所预料的那样,当卷心菜上所有的菜叶都吃完时,其他蜗牛都移到另一棵卷心菜上去了,只有那只小蜗牛的房子重得它根本没有办法挪动。最后小蜗牛变成了一个空壳,而那空壳最后也不复存在了。
那些反反复复听这个故事的日子里,小孩最喜欢的,就是蜗牛壳碎掉的这一页。每当翻到那里,总要停留很长时间,很有兴致地看着,快快活活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书里的话,“而那空壳子,也一点一点地,碎了,垮了,直到最后,什么也没有剩下!”使在他面前还下意识想掩饰住死亡的阴影的我听起来心惊肉跳,虽然那刚刚垮下的蜗牛壳看起来还仍然鲜艳、洁净。这是怎样一个故事呢?它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截然分明。当看到卷心菜叶上的小蜗牛的房子变得越来越大,又像城堡一样堆上犄角、加上颜色的时候,我们为之担忧的同时,也不得不赞叹(正如蝴蝶和青蛙们路过时所赞叹的那样),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大而美丽的壳!我们不会对之产生憎恶的感情(即使它的花纹偶尔看上去有一点点邪恶),然而确实又是这壳子,压垮了那一心一意、想尽办法建造出它的小蜗牛。
从某个角度来说,也许我们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关于“欲望”和“追求”的故事,在朴素的语言和故事里表达出历久不衰的道理。在人心的世界里,人们到底在追求些什么,又该以何为界呢?心灵的欲望与真正的追求之间有何差别?那不仅仅是诸如“物质”与“精神”这样泾渭分明的东西,人们如何将它们一一辨认?读完这个故事,会忍不住问自己:你会像那个听爸爸讲了故事的小蜗牛一样,始终记得保持自己的壳小小的、轻轻的,然后高高兴兴去看世界吗?你的小小轻轻的壳是什么?你想看的世界又是什么呢?
这本书画得很美,小蜗牛去看世界的那两大页,描绘的语言也是非常美的:
有些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有些叶子沉沉地垂向地面。
在黑土地裂开的地方,
水晶在晨曦中闪闪发光。
那边有几个红底圆点的蘑菇,
还有些像塔一样高高耸立的花茎,
顶上的小花仿佛正向人招手。
一颗松果躺在蕨草那像花边一样漂亮的阴影里,
一堆鹅卵石躺在沙床上,光滑圆润,就像斑鸠蛋。
岩石披着苔藓,树木裹着树皮,
柔嫩的花蕾蘸着晨露,芳香清凉。
小蜗牛非常快乐。
在李欧·李奥尼的故事里,这样的句子是不常见的。那是一种纯然的赞赏,是对自然最普通然而也最神奇的风景毫无保留的歌颂。如果有什么类似,大概在《小黑鱼》里,那些使小黑鱼渐渐忘记恐惧,重新生出勇气和希望的大海里的奇迹与之相像。在那些小孩还没有耐心听完这么长的句子而不去翻页的日子里,我总是假装不经意地轻轻压住书页,抢在他用力之前,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些句子念完,再一起指着画上的东西,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松果,蕨草,闪闪发光的红色水晶,每一样都如此美丽,如此动人。我想探索的世界是什么呢?我始终想着这个问题,告诉自己要记得去。
《亚历山大和发条老鼠》是一个关乎生存、自由、友谊与爱的故事。一个睡在墙角黑暗的洞里,只是想要寻找一点面包屑,每次出来却都要被人尖叫着拿起扫帚追打的真正的老鼠,和一个只能等待人类给自己上了发条才能走路、被放在洋娃娃和泰迪熊中间、睡在白色枕头上的发条老鼠,究竟谁的生活更幸福一点呢?对于不能自由行走这件事,发条老鼠威利表示它不在乎,它说了两次:“人人都爱我。”它笃信这种爱,就像它反复和亚历山大聊起安妮一样。而亚历山大则回馈以自己丰富的经历:打来的扫帚,飞来的碟子,尖叫和老鼠夹子。
因此,当亚历山大第一次听说能够把一种动物变成另一种动物的魔法蜥蜴的存在时,脱口而出的是:“那就是说,他能把我变成像你一样的发条老鼠?”我第一次看见这句话时,心里大吃一惊:原来亚历山大的想法是这样的!原来像威利那样被人抱着、被人爱,的确是一件那么令人向往的事!即使不能自己走路也没关系!它在那天下午跑到蜥蜴的花园,询问是否真的能变成一只发条老鼠,在知道需要月圆之夜带给蜥蜴一颗紫色的鹅卵石之后,开始日复一日的寻找。我害怕它真的会变成一只发条老鼠——那似乎最终免不了不幸的遭遇,虽然一只真正的老鼠的生活也是动荡不安的——于是带着不安又好奇的心读下去。
在安妮生日那天,人们送来许多新的礼物,一大堆旧玩具被装到一只纸箱子里,准备扔掉。“在那儿,就在积木和破旧的布娃娃中间,还有威利!”始终只在威利口中出现过的安妮,对发条老鼠的爱直到这时才被发现了真相。可是,也是到这样的时刻,亚历山大与威利的友谊,显现出它珍贵而坚贞的质地,“亚历山大几乎要哭出来了。‘可怜的威利,可怜的威利!’”亚历山大想着,就在这时,在箱子旁边,他看到了那颗珍贵的紫色鹅卵石。抱着这颗鹅卵石,跑到花园里的亚历山大,会想要什么愿望呢?
蜥蜴的问题始终只和亚历山大自身有关。“你想变成谁?你想变成什么?”这个时候,变成发条老鼠的梦或许已破灭,但亚历山大还可以有别的选择,他可以变成别的什么强大的、至少不用像老鼠那样东躲西藏的动物,不是吗?顺着蜥蜴的发问,亚历山大回答了“我想变成……”四个字却就停住了,它转而问起来:“蜥蜴,蜥蜴,你能把威利变成像我一样的老鼠吗?”蜥蜴并不回答,在这里,李欧·李奥尼以沉默和未知代替回应,“蜥蜴眨了眨眼。一道刺眼的强光闪过,然后一切安静下来。那颗鹅卵石不见了。”
亚历山大匆匆跑回去,箱子空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但当它回到墙角自己的小洞,听到里面那只老鼠轻轻的回应时,它和我们都怎样地感到激动啊!我们不禁也要和它们一起,看它们在花园的小径上跳起舞,直到天亮。现在它们都成了真正的老鼠,有了真正的朋友了,它们拥有了相同的可以自己主宰的生命,以及可以相互理解的心。即使作为两只老鼠,住在黑暗的小洞里,一生中有多少忍饥挨饿的时刻,要避开多少次扫帚和老鼠夹子的欢迎,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可以自由地奔跑,并在想要跳舞的时候,就在花园跳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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