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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器斫髹随笔之“绿了芭蕉”
︱闵俊嵘︱
摹古制蕉叶
儿时住乡村的院子,记忆中,父亲带我一起养了很多动物,陆上跑的花狗一只,大猫小猫六只;天上飞的鸽子一群,鹦鹉一对;水里游的金鱼一缸;还有田野里的蝴蝶、蜜蜂、蛐蛐、蚂蚱等昆虫都是我的玩伴。除了这些小动物,梧桐树旁,父亲种了月季、冬青、美人蕉,还有大块头的芭蕉,和小伙伴们玩累了便会坐在竹椅上观察那些翻转卷曲的芭蕉叶,微风徐来,叶片随之摇曳闪烁,翠绿、墨绿、橄榄绿,婀娜多姿的叶片出现不同色相和明度的色彩变奏,这些在我幼小心灵留下的印迹,至今不见褪色,反而愈加清晰。
多年后我从美术学院毕业,从事文物修复工作,其间修复一张古琴“蕉林听雨”。那是一张蕉叶式琴,仿生芭蕉叶,琴体不仅概括了芭蕉叶的形体特征,而且适度夸张,比实际叶片更富律动感。我在接修这张琴之前便对这张琴关注已久,被其精妙的造型所吸引。琴体翻转卷曲的线条,和儿时印象中的芭蕉叶异曲同工。在想象、赞叹古人造物智慧的同时,要完成这件琴器的修复,先前的知识储备和工艺技能都必须升级,因为修复工作要求是“可以巧手以及拙作,不可庸工艺当精制”,琴器的研究水平和斫琴技艺水平是修复的工艺基础,是必备的修复资质。工作方向和追求目标重合在一起,漫长的研斫过程自然成为一件愉悦的事情。
唐代定型了面底相合的七弦琴,常见有伏羲削桐为琴的伏羲式,孔子创制的仲尼式,还有连珠式、灵机式、凤势式等,琴书记录了五十余种琴式,蕉叶式的出现相传最早在唐代,但是文献中没有这样的记载,实物也尚未见之于世,既有文献记载又有琴器传世的有两种说法。第一种是刘伯温创制。明代汪善吾《乐仙琴谱》记载有“刘伯温样”琴,琴身为曲线造型,琴面有芭蕉叶的茎脉。潞王朱常《古音正宗》也记载了“刘伯温式”琴,比《乐仙琴谱》中琴的轮廓线仅多一条曲线,琴尾构件有些许不同,其余特征完全一样。现藏中国艺术研究院的“龙啸虎风”琴,池内朱漆书“辛亥年青田刘伯温制”。刘伯温(公元1311—1375年),名基,字伯温,青田县南田乡人,元末明初的文学家、政治家,明朝的开国元勋,除创制蕉叶式琴以外,还谱有琴曲《客窗夜话》传世,综上初步判断刘伯温创制了蕉叶式琴。第二种说法是祝公望创制。高濂《遵生八笺》中载:“其取蕉叶为琴之式,制自祝始。余得其一,宝惜不置,终日操弄,声之清亮,伏手得音。”项元汴在《蕉窗九录》中载:“蕉叶琴,取蕉叶为琴之式,制自祝海鹤,甚佳。”祝即祝公望(公元1477—1570年),号海鹤,善琴,所斫蕉叶式琴传世较多,有湖南省博物馆藏焦叶琴,龙池下方刻“龙丘祝公望斫”;裴金宝先生藏蕉叶式琴,腹内墨书“大明嘉靖丁未秋新安毕谷石鉴,龙游海鹤道人祝公望斫”;张子谦藏“沧海龙吟”琴,腹内刻“龙丘祝公望斫”。
刘伯温作为功勋卓著的政治家,其斫琴以及抚琴主要目的或是为怡养心性,不会投入全力,所以传世琴器数量很少;而海鹤仙翁九十四岁(虚岁)高寿,寄情山水,并且热衷古琴斫制,传世作品自然会多,其蕉叶造型语言更丰富,叶片翻卷更灵动。除此二人以外,明代张顺修也善斫蕉叶式琴,有“玉树临风”“味梅”等琴传世,造型语言比较简洁,琴底多平整无叶脉。还有钱塘王舜臣的“蕉林听雨”琴,以及未署名的“古梅花”等蕉叶式琴。所见诸名家所制不同风格的蕉叶琴近二十张,轮廓造型以及音色特点各有所长,前贤的作品都已成为今人学习的典范。
美术学院的学习要求敬畏传统的同时必须有所创新,不能一味描摹古人的作品,蕉叶的自由卷曲留下了很大的创作空间,我在研斫蕉叶琴时,吸取“蕉林听雨”的秀美,结合“绿天风雨”的灵动、“味梅”的硬朗与简洁,将所见的蕉叶之美相互融合;槽腹结构参照CT检测结果,依照古法,择良材,研斫制,期望斫制出心目中的那片完美的蕉叶。
“绿了芭蕉”琴 琴长124.5厘米
肩宽19.2厘米 尾宽14.5厘米
素髹换新妆
蕉叶琴仿生,要塑造一片蕉叶,取其形,也取其色,自然可以用绘画调色的方法调制出绿漆来髹涂。芭蕉同梅、兰、竹、菊同被誉为“五清”,历代的书画作品既有工笔重彩的写实表现,也有皴、擦、点、染,以及泼墨写意,有大量以芭蕉为题材的绘画作品,从宋代《南唐文会图》中庭院的芭蕉,到陈洪绶《西园雅集》《蕉林酌酒图》,以及杜堇《伏生授经图》等绘画作品,芭蕉叶的形态和色彩各异,无论是以线为主的勾勒造型,还是泼墨挥毫写意,叶片色彩变化很是微妙,色相有绿色、蓝色,还有墨玉一样深邃的颜色,偏黄偏红的冷暖变化则更为丰富。
然而,回顾历史上的绿髹漆器非常少见,绿色的古琴在文献中有过记载,目前尚未见到实物,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绿色的天然漆调配很困难。漆液会将大量颜料融化而不易显现色彩,想要调出心仪的绿色,就需要加入更多的颜料粉,或者加入桐油研制色膏。但是,过多的桐油和颜料会降低漆膜的硬度,绿色彩绘层在经历风化以后会出现褪色或者脱落。古琴在弹奏时弦路上的吟猱摩擦强度很高,如果漆膜的硬度不达标就会很快磨损,并且影响音质,所以绿色漆液的调配是关键。
弹素琴,阅金经,琴器多素髹,绿髹蕉叶虽可以称为素髹,但相对于古琴常见的黑色或者栗色,绿色相对还会有娇艳之感,尤其是自然界中的浅绿、翠绿,并不适用于古琴髹漆。玉器中的碧玉和墨玉色彩沉稳,光泽和天然大漆很接近,经过磨抛处理的漆面肌理和视觉效果也能达到如碧玉一般,同样具备玉内敛温润的品格。通过髹漆试验的反复调整,收获了期望的质色效果,但是应用在琴器上时更具挑战:琴体的面、底以及护轸、池沼口沿要一次全部髹涂完成,以不留接缝,漆液的黏稠度、髹漆的速度、操作环境的温湿度等要素都会影响其流平性,以及结膜的厚度,否则会出现流坠、褶皱、露底等弊病,后续退光与出光还会使这些瑕疵更加明显,这些不符合我们对琴器光素纯净的审美要求。此外,面漆干燥以后的打磨,要求力度适中并保持统一,不可磨穿漆面显露底层漆色,要使漆面质色匀净地附着在琴体上。
斫琴制器如古人讲的天有时,地有气,才有美,工有巧,一次成功的髹饰需要艺人以最佳的身心状态,在适宜的环境中,依天时和地气,凝精华之材,把精气神注入髹涂与打磨过程中,把控每个细节变化,在斫髹过程中把双手、工具、材料以及周围事物合为一体,巧法造化,所制之琴便成为琴人生命的延续。
舟过吴江催溢乡愁
琴器初成,张弦审音,得益于木胎的松透而有苍古之韵味,得益于坚实灰漆的过滤而音色纯净,虚实相应,得到研制之初所追求的中正平和。欣喜之时,邀请董春起老师到史家胡同品评此琴,董老师一番鼓励之后,相约为其命名,翌日清晨,董老师发来一段朗诵语音: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老师的朗诵深深触动了我,儿时的芭蕉叶片形象瞬间充盈脑海,董老师询问以“绿了芭蕉”命名这张琴如何,我自是欣然同意,或许这正是斫髹绿色蕉叶琴的原动力,淡淡的乡愁,还有芭蕉谦和与飘逸的品格。
董老师是一名古汉语老师,自幼饱读诗书,今年八十有余,身体康健,笔耕不辍,诗书画印皆精通,老师的作品和人品一样极具魏晋风度,超然飘逸,感人至深。以“绿了芭蕉”来命名,省去了文辞雕琢,实属神来之笔。董老师认为琴的铭刻是其精神所在,而且最好在琴体上书写,然后直接篆刻,可以免去腾挪过程对书写意韵的损耗。其后一月有余,老师往返桐舍数次,在纸上和琴上书写比对,笔画精微之处丝毫不放松,感动于老师对艺术追求的执着与严谨,同样感恩老师的帮助与指导。
题刻“绿了芭蕉”琴期间,桐舍存放有一对凤势式琴,一张素髹朱漆,一张素髹紫漆。朱漆凤势琴所用梧桐木于十五年前取自三门峡,干燥十年以后开始斫髹成琴,董老师为书斋题写“虢山桐舍”名之时,未见此琴,也未知其材来自虢山,大概我与虢山之缘早已注定,感慨之时,老师提笔为朱漆琴题写琴名“红了樱桃”,为另一张紫漆凤势琴题写琴名“紫玉”,然后指导我在琴上作篆刻。至此,三张琴以乡愁和色彩为基调命名,赋予其新的生机,于我实属造化使然。
蕉能韵人,而免于俗,与竹同功,七条瘦玉同样可以医俗。“绿了芭蕉”或正是在忙碌的工作和生活中的一片清静;良材善斫,妙指正心,古琴四善皆与心通,琴器髹斫与操缦一样,要投入时间和情感,才能做出打动人心的作品,有共同的志趣与审美,才能成为知音。
“绿了芭蕉”琴 (局部)
作者为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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