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邓玲玮
浓稠的“上海腔调”,霓虹招牌之下,黄河路上的江湖儿女被拉入时代浪潮中。《繁花》剧里每一个角色,很多上海人都能对应上自家弄堂里的人物。
看到王家卫镜头里的繁华上海,上海姑娘火月和管琳翻箱倒柜找出儿时照片,分享着她们记忆中的黄河路。
《繁花》中的黄河路。图源:“《繁花》主创揭秘黄河路传奇故事”视频
管琳的照片里,她烫着和剧中老板娘卢美林同款的卷发。还有父亲当年下海做生意的照片,他是管琳记忆中的“宝总”。
在“80后”火月眼里,黄河路上的生意人浮浮沉沉,电视剧拍的是黄河路,其实就是那个时代上海滩的缩影。
记忆很深,但不愿再回去
火月在黄河路长大,在她记忆里,90年代的上海是生机勃勃的。
工薪阶层很难理解,有的人工资一个月才几百,衣服就要穿梦特娇,香烟要抽万宝路,一个大哥大2万块。黄河路上谈生意的老板给小费出手就是百元大钞。
1991年,火月十周岁,父母在黄河路的饭店给她摆了几桌。那时她妈妈的月薪才500多元,爸爸还是辞职的无业游民。
91年火月十岁生日,在黄河路上办了几桌。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为受访者提供
但火月的父母很敢。有一次,她的爸爸打麻将“赢麻了”,一高兴,当天就带她去中百公司花700多块买了一辆自行车。“很难想象吧,那时他们一场麻将输赢就已经上千了,一台面的钞票。”火月说。
那时候,火月的妈妈很喜欢给她穿一件大红色的翻领夹克,“口红涂好,额头点好,面孔也是两摊大红。”
家里的大人们都有双面呢大衣、踏脚裤、皮夹克等时髦单品。她的姆妈、嬢嬢、阿姨,人手一条踏脚裤,上身搭配夹克衫或大衣,装扮颇为讲究。
蓝衣服是火月的妈妈
一张照片上,火月的妈妈和自己的小姐妹穿着时髦套装。火月自豪地指出,“蓝衣服是我妈,黄河路喇叭花”。
服饰业的兴起,也带动上海一批人致富。她回忆,1989年,最早牛仔裤就在青海路服装市场做,大衣要晚两年。那时候七浦路还只是小商品市场。
她眼看着街坊邻居发家致富。邻居中间,第一批做牛仔裤的“发了”,紧接着,第一批做呢大衣的“发了”,第一批买股票的也发了家。唯独她家没发。
火月至今印象深刻:家里阁楼上堆的是人家抵债给她爸爸卖不出去的人造棉裙子,堆成小山,晚上睡觉都要爬进爬出。
“跟宝总没得比,我爸纯属小打小闹。”火月说,她的爸爸也做服装生意,外面批发货回来,换个标签,然后出去倒卖。若卖得好,就去绍兴柯桥进料子自己打样生产。不过,想要有一款两款卖得红火,那是千载难逢的。
火月的妈妈,“黄河路一枝花”,双面呢大衣+踏脚裤。
火月说,这是眼光问题,也是命。当年为了让服装在徐家汇的第六百货上架,她爸爸要想尽办法打点关系,柜台好不容易进去了,还要讨好营业员,“天天像菩萨一样供着”。
生意难做,她爸爸还经常会把别家销量好的款式买来,打板生产好,再让妈妈带着自己去店里退掉。火月很不喜欢这种事情,因为每次人家脸色都很难看。她的爸爸总是一副腔调:“妇女儿童出场,人家面孔难看归难看,退还是会给你们退的。”
童年是有滤镜的,人的记忆总会过滤苦难。要说现在愿不愿意回到黄河路,火月是不愿意的。
上海石库门的住房条件离不开刷马桶和倒痰盂。火月生活过的黄河路,就是宝总穿过的一条条弄堂。这家在刷痰盂,那家在烧饭,是她长大后过滤不掉的难。“全上海石库门都如此,葛老师大房东要倒,钢琴老师,美术老师,包括玲子都要。石库门里72家房客都要,只是导演没拍出来而已。”
火月现在住在金桥,住房条件改善很多。看了《繁花》,火月像掉进岁月的“米缸”。这波回忆杀让她感叹,“真的要感谢编剧感谢王家卫,我们黄河路回来了。”
她在网上搜寻黄河路的老邻居:“黄河路原住民,有认出来的老邻居,我们至真园碰头”。
现实中上世纪90年代的上海黄河路,灯牌林立。图源:“魔都一瞬”视频
在黄河路上可以结识商业伙伴
积攒人脉
管琳对黄河路的记忆有股票,有面子,有生意,也有团聚。
最早,管琳的爷爷在银行工作,她的爷爷几次跟她爸爸提起股票,看着好势头,让他一定要去买认购证,但她的爸爸不为所动。直到一次他们家去黄河路吃饭,老板娘和客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成了股票,爸爸才慌了神。
试水股票便从这里开始。那次,黄河路上的老板娘问她爸爸:“管总,股票买了伐?”管琳的爸爸说,没有。但吃完饭,爸爸在回来路上,已经打算赶紧把认购证买了。
股民老吴正在展示当年的“股票认购证”和“股票账户”。来源:上观新闻(2010年12月13日摄)
据上观新闻报道,1992年1月19日,上海首次发行“股票认购证”,供应期至当年2月1日截止。这年的“股票认购证”每份收费30元,摇号中签才能认购股票。
管琳记得,当时爸爸的运气并不好,中签概率极低。“爷爷买十张还中一个,我爸买了很多,只中了三个。”她印象中,排队认购的时候,有人拿着大哥大,看着有腔调,别人就会凑上来问,你买多少张?
如果没有摇中,这些纸当时就跟“废纸”一样。号码是连号的纸,因为像支票尺寸大小,管琳和同学会把这叠纸带到学校,假装是支票,然后在上面写字,假装开支票送给别人。
管琳小学读的上海民办私立学校,班里有好几个同学的家长在黄河路开饭店。她回忆,同学家长的打扮和剧中李李一样:穿的布料很滑,戴个金丝边的眼镜,很江湖气。不仅如此,有的人还烟不离手。
管琳的爸爸做运输生意,同时也炒股票。那阵子,有比较重要的客人,就会去黄河路请客吃饭。
那时黄河路上的饭店一楼面向散客,楼上构造以包厢为主。老板娘经常会用上海话招呼客人:“ 侬跟吾去隔壁包房喝杯酒,”老板娘也会带客人去其他包厢敬一轮,非常八面玲珑,意思是让客人在吃饭之余,多结识一些商业伙伴,积攒人脉。
当时消费很高,吃一桌饭基本不低于1000块,还不能刷卡。管琳记得,她爸爸总是准备两摞钞票放在口袋,当场现金结算。
2023年12月28日,苔圣园。澎湃新闻记者 邹佳雯 图
每到春节,黄河路上更热闹。老板娘看到老客人带着小朋友来了,一进门红包就先塞到小朋友手里。上小学二三年级的管琳打开红包一看,200块。而且走到每家门口,看老板娘都在发。她也不懂事,想进每家店拿红包。
后来爸爸劝阻说:“侬今朝拿几只,我就要‘还’多少出去。”她才知道,拿了红包要还人情还回去。
她印象里,黄河路非常繁华,有很大的霓虹灯,只是门口拉客没有那么离谱。
一条美食街上一定几家精品店,卖衣服特别贵。去黄河路吃饭的人都要面子,带女朋友或红颜知己,对方可能会“敲竹杠”,让男方在店里买东西。“而且他们不会讨价还价,老板娘们都吃足了他们的心态。”
1993年左右,管琳一家在黄河路上家庭聚会
管琳的爸爸的生意做大了,家庭聚餐,时不时要去黄河路。去的多了,感觉路上的人都认识他,就像“宝总”一样。
卖香烟的人也知道管琳爸爸要买什么烟。他们拿着木头箱子站在马路边,看到老顾客,就会说“我到里面去拿给你”,然后去旁边的弄堂里取货,不敢卖假烟。
管琳一家三口
家里人出门都有自己的派头。女性长辈去黄河路吃饭一般要烫头。“吃饭不烫头是不可能的。”管琳妈妈比较考究,不仅自己精心打扮,还给女儿“穿金戴银”。
管琳都是戴妈妈的戒指,戒指很大,妈妈就用红绳子绕很多圈,让直径变小。此外也会带她去理发店,烫一次性卷发。头发回去要洗很久,管琳自己并不喜欢。
一大家子去饭店,一般都是在包厢。老顾客说明庆祝的来意,老板娘就让厨房把菜配好。几道招牌菜必须有,甲鱼、蛇肉很流行,有了这些,这一餐才上档次。
渐渐地,管琳后来很少去黄河路了,她觉得此处已不是当年模样。在管琳脑海中,黄河路永远是光彩夺目的,也承载着一家人的团圆记忆。
(文中火月、管琳均为化名)
本期资深编辑 周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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