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一周里，有个字几乎像雨点一样向人打来，躲都躲不过去，这个字就是“假”。一股最炫造句风猝不及防，从“我可能领了假的年终奖”，“我一定考了假试卷”，到“我一定长了个假脑子”，人们借着一个“假”字，完成360度无死角的自嘲。
在一波又一波社交狂欢里身经百战的我们，兴致勃勃地玩儿起2017年这个开年哏，一切仿佛都可以被视作“假的”，让人有种坠入《黑客帝国》的错觉。从矩阵的世界里醒过来之后，不难发现太阳底下真没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哏换了一茬茬，内核其实都差不多，无非是对粗粝的现实无可奈何，想逃避又无处可逃，只能诉诸花式吐槽。
那些“假”，其实是鸵鸟的沙，埋进去歇一秒钟也是好的，逃避可耻但有用。只不过谁都明白，再“有用”的麻醉剂也有药劲儿过去的时候。悲哀是真的，泪是假的，不必太执着。
眼看着接近年关，即将回老家的城市青年不由自主地开始焦虑，你懂的。一向最懂北上广漂的彩虹室内合唱团甩出一份《春节自救指南》，直接往泪点上戳。
讲真，我一贯主张对七大姑八大姨的追问保持克制和忍耐。他们喋喋不休地问你有没有对象，有没有娃，有没有年终奖，其实主要原因是，跟你不熟。说起来也残酷又伤感，长期分离，亲情隔膜，亲亲的大姑大姨也变“假亲戚”似的，并不知道应该和你聊什么。寒暄如果不上套路，就只能相对无语了。
为了留住真情，为了世界和平，咱还是暂时忍受一下短暂的不适，微笑以对吧。大过年的，和气第一，况且咱过完年就又自由了。当然，如果对方能配合着少说几句，那更好不过了。
这几天，北外的乔木老师很扎眼。他写文章说起面试女研究生，什么“看脸看胸看腿”的，看得我很闹心。这位仁兄一贯嘴上不把门，或许真是开玩笑而已，我也不大相信学校真的会以貌取人录取学生。但在公开言论中这么调戏女性，还是让人感到身心不适，特别不妥当。
有人赞他这通胡言乱语“真实”、“真性情”，更是让人理解不能。所谓“真实”，说的可能是，人都有欲望，甚至都有猥琐的一面，乔老师不虚伪，都说出来了而已。敢于暴露猥琐就叫“真性情”？真是被这种逻辑震惊到了，吓得我赶紧默念了一遍核心价值观。
用真性情自我标榜，其实也是一种装，只不过套路更老练，容易让观众看走眼。
不得不说，在性别、地域等议题上，我们的公共讨论特别不注意禁忌和界限。“嘴上把门”不是虚伪，而是尊重。所谓文明，不就是要克制人性中的阴暗和偏狭，并且防止它们影响到公共领域的决策、腐蚀公共精神价值么？架空了尊重，“真性情”、“幽默”就都是假的，羞辱和歧视才是真的。电视相亲节目里，肆无忌惮地把女人物化为生育工具，脱口秀里大打地图炮，如果这些都被标榜为“真实”，我一定是看了假节目。
曹雪芹借太虚幻境门前的楹联，吐出“真作假时假亦真”的哲句。界限混沌，好坏模糊，价值观跟着混乱，是非也就暧昧起来。把粗俗当作“真实”的错位评判，是在价值边界飘忽的环境里长出来的。
有时候，文绉绉的警句，可以被表达得直白朴素，直接地气。比如，“我们仿阿迪耐克的，我们是仿品；阿迪耐克仿我们的，阿迪耐克就是仿品了。”这话是莆田一个卖假鞋的老板说的，乍一听，是不是也有点高仿“真作假时假亦真”的味道呢？
当然，这是很容易识破的诡辩。假鞋做得再结实耐磨，也是挂了别人家的招牌，偷了别人家的设计和技术，是赤裸裸的欺骗。
最近这些日子，媒体先后披露了天津独流镇假调料、福建莆田假运动鞋的“产业链”，冥冥中呼应了“我一定XX了假的XX”这个热哏。诸多故事中，最魔幻的细节，来自一个在莆田卧底了好几天的记者笔下：摸了上百双莆田产的假NB（New Balance）之后，再看自己从专卖店买来的真货，“越看越像假货”。
独流镇和莆田都是把制假做成了“产业”的地方，分工配合成熟。莆田的一整个小区，早就沦为了大型的假货窝点，为电商平台源源不断地提供来自“美国”、“香港”的“名牌运动鞋”。此处一连三个引号，因为一切都是假的，商标是假的，产品是假的，甚至连物流信息都是假的。这，难道是错拿了《黑客帝国》剧本？
造假造出了规模和“历史”，当地有关部门想撇清责任恐怕都难。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这种大规模造假背后的源动力。也没什么复杂奥义，一是能够赚快钱，而且几乎不需要付出任何研发和推广成本，二是市场需求庞大。咱就别装了，这么多年过去，谁不知道网上那些市价二折三折的耐克阿迪是怎么回事？只不过为了迅速而实惠地“看起来很美”，没人会太在意这些“小节”罢了。
从实用的角度看，造假确实能替一方迅速敛聚财富。只是停留在低劣的制假路径里，蔑视基本的规则与禁忌，带着欺骗做生意，谁都晓得这条路太邪。急功近利挣快钱，让中国一度收获“山寨大国”的称号，这可一点都不光彩。
细想起来，浮躁与功利，在很多领域都能找到回响。
再说一嘴乔老师的文章。虽说他对女性的调侃太过不知分寸，但读过“男教师面试女生”系列全文的我，还是得说句公道话：他也不是没触及真问题。比方讲学生不踏实读书做学问，光晓得拿一点浅表的概念、名句来应付考试。这其中的“机关”太容易识破了，这样最快，而且经常有用。浮躁的人和浮躁的社会，也是相映成趣。至于会不会被真懂行的人怀疑“读了假书”，以后再说吧。
“假”的背后，是对“快”的病态迷恋。什么办法能最快达到目的、获得利益，就用什么招。武学里讲“唯快不破”，那前提也得技艺炉火纯青，功力深厚，才可能以速度取胜。如果本末倒置，怕是不中。至于为了练成“绝世武功”走捷径，最终失了身丢了魂的，武侠小说作者早就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经典案例。
（文/张静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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