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

取景于此,取材于此,却名为“田野”,实际上是“山野”或者“荒野”。景色并不复杂,甚至单调,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纯净至极也空寞至极,全是淡而无味的灰白。阳光照过来,也是淡淡的,浅浅的,如从遥远天际斜斜过来的余光,微弱而冷清,冷清而清寒。横置在画面上部的山丘,看似低矮柔和的脊线,起伏成浅弧形,实际上只是山丘的顶端。山丘迎着浅弱的阳光,然后过渡到背后,形成由浅到深的阴影。山丘光秃秃的,没有岩石,也没有丛生的草丛、灌丛,树林出现在山丘平缓的左方。因为海拔,因为气候,山丘体上只有贴在土表上的苔藓,苔藓枯黄惨淡。山丘下,散生着几株树,此时,宽大的叶子在旷野的流风里招摇、翻摆。远处,两棵连根的小树已经死去,残存的树干依旧坚韧,一正一斜,瘦硬的枝丫可伸上天空。

在山丘的右下侧,坐落着一处宅院,无论在自然位置和画的位置,还是与其余物象的对比,都显出孤卑,几乎被看画者忽略、遗忘。宅院,其实有宅而无院,颓旧、破败而局促。石墙瓦顶,正房坡脊上加盖起一座小木盒似的房子,以代替老虎窗采光。正房右侧又连着偏屋,偏屋随势而造,如三棱体,灰瓦苫盖的斜坡顶与围墙相接,上开烟囱。低矮的围墙,紧紧地把房屋围在一起、圈在一起甚至就是“箍”在一起,因为几乎没有院子,正屋与偏屋间形成狭小的露天空间,此时又被重的阴影所笼罩、填满。围墙外还立着一座石屋,陡峭的双坡顶,那或许是主人存放旧物的地方。

如果站到山丘之上,就会看到更多的山丘、山岗。山丘、山岗起伏脉连,越到远处,那丘陵山岗就更加矮缩,如同沙盘一直迷进天际的云霭里。它们大约同样的裸秃,同样的荒芜和荒凉,所以也没有太多的人居住。在山谷里,山峪里,山峡里,在山与山之间高低错落的地带,生长着黑色的森林。挺拔参天的冷杉、松柏和橡树,或者白桦。黑沉沉的森林,蔓延到山高处又戛然而止。在这里居住、生活,永远是寂寞的。然而,魏斯在画中把这里称之为“田野”,而不是“山野”和“荒野”,自有其深意,因为“田野”意味着人的耕作、种植,意味着开垦并且就此居住,而且这里还有一座农场,农场工人们在这里安营伐木,并且把材木运往全国。此时,一位农场工人就坐在这里歇息。

在农场工人背后,是一棵躺在地上伐倒多年的大树。为了避免构图的呆板,魏斯让廊柱一样的大树微斜地占据画面一半篇幅,沉重,也沉雄地占据着人们的视界。魏斯没有全面展现这大树的高度,但尽写其粗、其重、其强悍。曾经巍然屹立的大树被工人们伐倒,然后被一群强壮的汉子移至这里,或者压根儿就没有移动。它的粗裂的厚皮,被一截一截、一条一条撕扯下来,撕裂下来,露出白色的渗出汁液的内体。然后就慢慢干凝,经过风吹日晒和雨淋,剥皮后的树体灰黯了。外表开始裂出细长的肤浅的纹,甚至出现点点青霉。但是,这寒凉之地缓慢长成的大树没有丝毫朽腐,依然有着坚硬的质性。魏斯着意刻画大树的根部,当初在倒下的刹那,猛烈地伤筋动骨般地扯拉、断裂,使各条主根留下生硬的戗茬,那些斜面上粗韧、粗短、粗烈的纤维,粗野地张开,扎煞开,有一种强烈的扬厉之美!

四野无人,只有风,时急时缓地从山丘飘过,掠过。前方几株小树的阔叶婆娑着,或者远处的森林传来海潮一样的声音。坐在这里的农场工人倚在大树前,脸向右扭看着、眺着,或者凝眸着,陷入了沉思和缅想。大树,挡住了他坐下去的肢体,只露出淡白工装的肩领,肩领之上黑色的脸。汤色的遮阳帽已经洗得皱巴变形,帽檐儿下大半圈儿黑色的暗影,暗影下是一张黑棕色土著人的脸,瘦削但健康,宽短的鼻子下,黑棕色的双唇紧紧闭合,缄默不语,表情里透出木讷和朴素。斜看过来的右眼,那眼睛黑白分明,明亮如星。

黑色的土著人,美国本土民族的后裔。或许他的祖先就生活在这片山野里,组成不同的部落,在山丘之间近河之处搭成临时的草棚,在这里狩猎、放牧,采收野果,在这里生育繁衍,又把死去的祖辈安葬。他们半祼着上体,腰间只扎一块兽皮,赤着双脚,手执一支原始的投枪或者长刀,穿行在林野间,随着季节而迁徙。在草棚或者空地上,煨着火堆祭祖娱神,分餐烤熟的兽肉。这片土地造化出他们黑的外表和容貌,仿佛血液里也流淌着这种黑的元素。这个黑的种族,在这里也成为一棵韧伟的大树。

在构图上,山丘、天空、大树与人,斜线、弧线、圆三者的组合,人只有肩与脑袋,似乎没有着意的突出,而人的住宅竟然偏落在山腰下的边角。天地人三者,只有人那样瘦小并处在画的左侧,与粗壮的树干尤其靠近的树根相比,更加显得孤单且孤弱。然而,只有人,这般渺小而卑下的人,从其祖辈始就劳作在这片古老山地上。基督教义告诫人们,“我们必须靠我们额头的汗水来换取面包吃,这是我们的生存法则”;因为,“外部世界也有一个相应的法则:它应当给我们面包以报答我们的劳动”。任何靠土、赖土为生的人,谁也不能、也不敢远离、轻视这个法则,这神圣法则就书写在大地与天空之间,它没有深意也无须进行解释,但它让人们明白,如果忘记甚至违背了这条法则,懒惰、懈怠,必会招致它严厉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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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之手》安德鲁·魏斯

画面中的一切都是平静、平淡的,一如魏斯照相般写实,取景的寻常,似乎全在不经意中,让人在自然的观看中看到了非凡而深刻感动。《田野之手》,田野原为山野或荒野,而手在哪里?手,原来就是一支假肢手,假肢上一只铁钩子,而且就放在树干上,放在画面的中位和中心!

假肢是一截用硬皮革制成的,以便伸入残肢的套筒,套筒上部两侧,固定着铁链,然后是结实的皮带。经过长年使用,皮革已经旧了甚至变形,皮带、套筒失去了光泽,四周边沿磨得起了细毛甚至残破。但那只代替手的铁钩子,连同与皮革结合起来的铁帽儿,被磨得锃亮。弯曲的钩子的尖头,锐利地插入树体,并投下长长的影子。

这暂时摘下来的假肢手,背后记录着一个受伤致残的故事,一个血淋淋的事故。因为操作机械的失误,或者意外之物的砸压甚至感染,属于他的一只手终于被截去。但是,人还要生存、生活,他还有健康的躯体。于是,这是假肢手进入了他的命运。阴寒与炎热的季节里,伤断之处或者隐隐作痛,抑或奇痒难忍,但人依然在无奈的痛苦里韧忍并顽强地劳作。也正是这假肢手,更让人感到手的痛惜,因为某种程度上,手就是人的日月。每天,他把假肢套到断臂上,把背带拉紧,从远处那座老屋里走出来,到农场上工;或者在田野里弯下腰去做其他的活儿。一只完好的手与一只由铁钩代替的手相配合,笨拙而吃力,吃力但他尽力。忙碌的时候,他喘着粗气,双手抓握,双臂搂抱,涔涔汗水从头上、脖子上渗出来,又沿着发际与耳根流淌,从黑的前额流湿了眉毛,又从面颊流过黑的脸,然后汇流至下巴上。汗水里带着尘土、草屑,黏热地流下前胸后背,浸透了腋窝,散发着热烘烘的酸臭味儿。但他喘息后,抬头抹抹汗水,稍稍定神又继续劳动。环境的恶劣和生存的严酷,还有体力的负重,虽然灾难给了他永久的伤残,但毕竟还有半截胳膊,还有另一只手,于是也就渐渐习惯并坦然接受。

对于手,海德格尔曾经说过,照一般的看法,手是我们血肉肢体的构成部分,但是,手的本质却不可能由它作为能够抓握的器官来定义和说明,因为有些动物也有能抓握的器官,但它们没有“手”。“手,与一切抓握器官……直接间的区别是无穷的,以一道本质的深渊而判然有别。”只有人才会有手,唯有人才会有手, 这是造物赋予人最直接天然又最灵巧最本能的肉体奇迹。手,不能仅看成这身体的部分,它就是身体本身,不仅仅是生活的工具,也是同为防范的最直接与命相关的武器,是力量与智慧的生动外化甚至就是意识本身。唯其手,才构成了人与自然、世界与他人最复杂的交接与关联。有人尝言,人的命运就在他的手上,反而言之,人之手就是他的命运。

而这位农场工人,这位靠着体力的谋生者,他的劳动越接近原始,体力就越是他凭靠的最始最终的生活资源。而“身体的劳动和双手的工作”是相同的,因为二者都是用来“占有上帝给大众的东西”(洛克)。由此而言,在人体的所有器官中,双手有着更为特殊的任务与担当。它不仅仅是“做什么”,还要“做好”并且“做出结果”。传道书告诉人们,“凡你手所当做的,要尽力去做”。手之为手就为劳动而存在,“手之为手就在于它打开了技艺、人为、技术之门”(斯蒂格勒)。海德格尔可能是最看重手并深谙奥义的哲学家,他把人面对世界,可以把握、使用的有形物品,对人有着切近性,称为“手上之物”;把客观的、命题性的思想对象称为“手前之物”,——手在这里,成为他界分虚实的重要标志。

从放在大树干上的这只假肢,我们看到了劳动的被动性,看到劳动过程中偶然的残酷,残缺的劳动者的坚韧。在新教伦理中,所有的劳动都是上帝的安排,是所有信徒背负的天职。好的劳动,好好劳动,既可以取悦上帝,又可惠于自身,并为这个世界创造、积累更多财富,而所有的财富都意味着献给上帝的厚礼。真诚的劳动者,又要简朴、守时、敬业,他就会通过汗水接近上帝并最终拯救自己原本有罪的灵魂。思想家安瑟伦说过:“人在世上的行动重新获得意义,因为所有的工作虽然有限,都是获得救赎所需要的,……”于是,在新教的想象里,上帝以慈祥的光芒照耀着下界,大地上,无数的勤劳者向他伸出无边的丛林般的双手,皮肤有白、有黑、有黄,但都手掌粗厚,指节粗硬,皮肤粗糙,掌上满是老茧或者伤疤,手心手背上甚至指缝间都沾染着油垢、泥土。在无边无际的密集高低的手中,明察的上帝定然不会忽视那只铁钩子,它此时迎着太阳闪烁着明晃晃的光芒。它似乎在禀告上帝,凡手应当做的,无手者也尽力做了,这只假肢弥补了手也丰富、引申并且弘扬了手的价值和意义,这是手之精神的灿烂光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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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罂粟》克劳德·莫奈

黑的土著人,农场的一名其貌不扬的职工,静静地靠树而坐,默默地看着他熟悉的山野。在美国这个高度文明发达的国家里,这是一位小人物,一位残疾但仍在劳作的生民。普通卑贱如他脚下的泥土,泥土里的草根,草根下的砂粒。他生于斯,食于斯,最后又与其先人一样终老于斯。假如让他行走在美国的大城市里,大道两侧是钢铁与玻璃建造的高楼大厦,路上轿车穿梭,时尚的人们,没有谁会留心地看他一眼。

但他也是劳动者,也在为美国贡献着微薄的力量,唯其微薄,更应该铭记而不能轻蔑他的尊严。美国哲学家詹姆斯,曾经满含着激情赞美劳动者。他说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你挥舞镰刀,扬起斧头,操动铁锨或铁锹,你就会挥汗如雨,并且在艰苦的时间里把持续坚韧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他看到:“仿佛通过粗糙的双手和脏而粗糙的皮肤所表现出来的美德才是唯一真正的富于生命力的美德,定足以说明一切。”它乃是直白地证明着美国传统中对劳动的崇尚,不管人是农夫,还是总统,都要持守着对劳动的忠诚。菲利普·布鲁斯科说:“一块崎岖贫瘠的土地意味着一种生活的贫困,……在这块土地上生活,本身就会创造出这块土地的品质……看看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具有多么坚硬的铁骨!⋯⋯正是这铮铮铁骨支撑着这坚实的土地。任何如此贫穷的生活都不可能这样去让人们领悟到生活的底蕴,也不可能让人们了解他们的人生意义。”而且他还说,这是“一种具有自身品格的创造机遇、自身幸福的源泉和上帝救赎的生活”。

但是,詹姆斯和菲利普·布鲁斯科在肯定、赞美劳动中,没有看到劳动对人造成的奴役。所有的劳动,都是祈使性的和“不得不”的,或者被教化和激励出来的。人的天性要求安逸和清闲,甚至梦想天上掉下夹满肉的馅饼。他的肢体天然地要求松弛和舒贴,而所有的劳动都意味着对身体的折磨和摧残。没有人生来就想劳动并且爱劳动,但是,生存的压力又逼使人不情愿地拿起了工具。他们弯下腰来,屈下腿来,或者迈开双腿来回奔波,直到疲惫、倦怠,筋骨酸疼又至麻木,他做不动了不想再做下去了,甚至有着沉重的喘息、叹息和对劳动从心底的厌恶。或者在劳作中遇到了危险,就如这位林场工人失去了一只手。更多的人年复一年的辛勤劳作,使脊椎弯曲变形了,后背驼了,关节病变,但依然无法摆脱这苦役般的重负。奴役乃是人的本体上的存在处境,不劳者不得食不仅是某个社会的理念,它还意味着,除了赤裸裸的生存,没有任何财富可以设定为辛劳的目的。闲散下来对于劳动者,仅仅是一种幻想。而这种奴役又是双重的,原始的体力上的劳动,久而久之会使人呆板、僵化、愚笨甚至狭窄——因为命运把人牢牢地固定在那块土地上,精神性的大脑渐渐萎缩而灵性全失。更可怕的是,有一种惯性,如指令一样把人变成牲口,那就是稍有闲暇就会感到焦虑和惧怕,手一旦离开工具,就会对未来产生担忧,忧虑会贫困、窘迫甚至饥饿。世上原没有无根由的勤劳,否则对精神的赞扬就是廉价空洞的。就如阿伦特所言,贫困是一种处于持续匮乏和极度苦难的状态,它在人类社会中亘古存在。它的卑污,在于它非人化的力量;它的可鄙,是因为它把人置于肉体的绝对支配之下。是的,这是绝对的支配,是人最切身体验到的痛苦。漫长的贫困还会使人失去自信,他往往看不到导致贫困的原因,而归诸自己的无能。他自愧、自责,沮丧、泄气,屈辱地把自己的头垂下来。那就劳动下去,只有在劳动中才会踏实。

说到美国的包含着劳动的教义,人们还会想到开拓和征服,从遥远天际策马而至的牛仔,古铜色的皮肤,高筒帽子,足蹬皮靴。皮马甲下飘着细穗儿,腰上挎着左轮手枪。他们冒险、勇敢,行侠仗义,酗酒嗜赌,嘴上叼着一截粗大的冒着青烟的雪茄。他们在这里跑马圈地,建立自己的牧场和庄园。但是,土著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为了守卫自己的家园,土著人与白人反复争夺,又被白人残酷杀戮,最后,他们被拆散了。他们自己的风俗,他们的故事和传说,在失去自己土地之后也就失去了依托,部落不存,部族不再,其后代子民也结束了流浪的族性,变成了另一种流浪……

大树倒了,根也断了。土著的农场工人沉默地靠在树干上。

树,倒了。这黑的精神,还包蕴着什么?

魏斯的《田野之手》,苍凉的带着寒意的调子,在天地无限空旷又无限寂寥间,只有隐隐的无奈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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