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齧缺问乎王倪曰:“子之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寖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螂且甘带,鸱鸦奢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骊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译文:齧缺问王倪:“先生知道不知道,事物有共同的是非标准吗?王倪答,我哪里知道!”齧缺又问:“先生知道哪些是你不知道的吗?王倪答,“我哪里知道!”“既然都不知道,那么事物是不可知的吗?”王倪说:“我哪里知道!虽然如此,我还是试着解释一下。怎么能知道我所说的知道,实际上是不知道呢?凭什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道,就不是知道呢?现在我试着问问你:人经常睡在潮湿地方,就会腰痛,甚至瘫痪,泥鳅也会这样吗?人爬到树上就会害怕、不安,猿猴也会这样吗?人、鳅、猿三者的安居之地有一个标准吗?人们以豢养的动物为食物,麋鹿以青草为食物,蜈蚣喜好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爱吃老鼠,这四者有关于美味的标准吗?猿与猕猴,麋与鹿交媾,泥鳅与鱼为朋友。毛嫱与骊姬,是公认美女,但是鱼儿见了就潜入水底,鸟儿见了就飞上高空。麋鹿见了就马上跑开,这四者有美色的同样标准吗?在我看来,仁义不仁义,是与非的头绪纷繁杂乱,我从哪里能辨别清楚呢!
{事物的是与非,对与错,在不同的时空条件下,不同的精神境界里,判断标准是截然不同的。与其劳心费神分辨它们,还不如和之于是非,休之于天均,任其自然发展。}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 ,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傍日月,携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昏,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钝,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伤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框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译文:齧缺说:“先生您不知道是非之间的利害关系,得道的至人难道也不知道吗?”王倪回答说:“至人就像神仙一样,肯定知道!他们就是山泽大火焚烧,也不会感到热,黄河、汉水结冰也不会感到冷,炸雷击毁山峰,狂风卷起滔天巨浪也不会心惊。像他们那样,高兴起来就驾乘云气,骑坐日月,漫游于五湖四海。就连生死这样的事都不会改变他们的心情,何况什么是非利害的小事呢!”瞿鹊子对长梧子说:“我从孔夫子那里听说,得道的圣人不会困扰于日常那些平凡的世俗事务,他们不求私利,也不刻意躲避祸害,无好恶、不偏爱,也不刻意遵循什么礼法。不言当作有言,说了也当作没说。心神遨游于世俗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都是荒诞的话,可是我却认为这些正是证道悟道的好路径,好办法,您以为如何呢?”长梧子说:“你刚才说的圣人的话,就是黄帝听了也会感觉眼花缭乱,何况孔丘他怎么会知道呢?而且你觉得听了那些话,就可以因此而得道,那也有点儿太急于求成了吧!你这就好比是,看到一颗鸡蛋,就马上想到会有一只报晓的大公鸡。见到弹弓的一个弹丸,马上就闻到烧烤猫头鹰的肉香。”我尝试着为你瞎说一下这个事,你也姑妄听之。怎么叫傍日月,携宇宙?就是让自己的心神意识,与天地日月,宇宙自然相互吻合,做到天人合一。任由其发展变化,不分别是非对错、尊卑上下。世俗之人终生如做劳役,而圣人却愚钝质朴,以千万年作一个时间段,来参考事物的变化,把千万年的事当作一件事。看待天下万物也是这样,都是像这样包容相待。我怎么知道喜好活着就不是错误的呢?我怎么知道害怕死,就跟少小离家不想回乡不是一样的呢?骊姬是艾地守边人的女儿,晋国人抓到她的时候,她嚎啕大哭。后来到了王宫,跟晋王同吃同睡,享用禽兽之肉的美味。又后悔当初不该哭泣。我从哪里知道人死了之后,不会后悔原来不该祈求活着呢?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梦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是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是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胜若,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若胜若不吾胜,吾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化生之相代,若其不相待。和之于天倪,因之于曼衍,所以穷年也。何谓和之于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译文:夜晚做梦喝酒取乐的人,早上醒来也可能会伤心哭泣;在梦中伤心哭泣的人,白天也可能会去打猎取乐。人在做梦的时候,不知道是在做梦。有时候还在梦中去占卜自己做的梦,等到醒了才知道是做梦。有人悟道后觉醒了才明白,自己一辈子都是在迷梦之中。而愚钝的人到死都认为自己是明白人,对什么事都是清楚的。你真是在自己做主吗?还是被谁在役使呢?这样自以为是,也太固执了!孔丘与你,都还在做梦;我现在跟你说梦,也是梦。说的这些话,也是荒诞不经的话。千万年后遇到一个大圣人,能理解这些话,也只是在早晚之间,悠忽一时的事。
假如我跟你辩论,你胜了我,我败于你,就能说明你就是对的,我就是错的吗?我胜了你,你败于我,就能说明我是对的,你是错的吗?或者一方对,或者一方错;或者双方都对,或者双方都错,我跟你都不能确定,这是人原本就存在的无明所造成的。{老子这里不是宣扬事物不可知论。道家认为人们在证道悟道之前,是没有真正的智慧的。所具有的只是不究竟、不完善、不准确的知识。《庄子·大宗师》曰“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所谓真人,就是指得道之人。证道悟道,才具有终极智慧,破除一切无明。}这样以来谁能够裁定是非对错呢?让跟你观点相同的人来裁定,既然已经跟你相同了,还如何来裁定?让跟我意见相同的人来裁定,既然已经跟我相同了,还怎么来裁定。让跟我和你观点不同的人来裁定,既然跟我和你观点不同,又怎么能裁定?让跟我和你观点相同的人来裁定,既然跟我与你观点相同,又怎么能裁定?这样,我跟你,跟别人都不能确定是非对错,还要再等待谁来裁定呢”?{等得道的真人来裁定吗?真人是不会管这些是非对错的}
事物的出现和消亡,看起来好像是对立的;但其实也像不是对立的。如果是对立的,矛盾的,就让天地自然地均衡的力量,来使它和顺;任由无时无刻地自然变化,来融合它的不同。让无穷的时间来发挥它的作用。什么叫让天地均衡力量来使他和顺?回答就是:在看待事物的不同上,把不对的当作是对的;把不是这样的当作是这样的。如果能够这样去认识问题,那么,对的如果真是对的,则对的和不对的区别,就没必要再去辨别了;这样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这样和不这样的区别也没有必要再去区分了。忘掉时间,忘掉万事万物的义理,而遨游于无尽的时间和空间里,把一切是非对错,事物变化寄寓在无穷的时间空间中。
八
罔两问景曰:“囊子行,今子止;囊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以。此之为物化。
译文:影子的影子问影子:“刚才你走,现在又停下;先前你坐着,这会儿又站起来。你怎么就没有个定形儿呢?”
影子说:“我是迫不得已才这样的呀,我被迫的那个东西也是被迫的呀。我被迫就像蛇退了皮才可以走,蝉要等羽翼长出了才能飞。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是这样,又怎么知道为什么不这样呢?”
“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活灵活现的蝴蝶,自己可称心如意了,根本就忘了什么庄周了。突然一下子醒来,忽然又明白自己是庄周。不知是庄周在梦中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庄周。庄周与蝴蝶一定是有区别的了,这就叫作事物的区别与变化。”{生而为人,生而为物,都各自禀赋了道所赋予的自然属性,也必然会被自己的自然属性所限制。谁要是想逃脱这个限制,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会经受这个自然属性的逼迫之苦。就像佛家所说人生有无常逼迫之八苦。人要想自己做主,不被自我意识和我执贪欲所左右,像影子和影子的影子那样,一生被动、迫不得已,就要证道悟道。只有得道,才会消除自我意识,才会超越是非、对错、时空、生死,做一个真正的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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