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精神障碍,57岁的广东清远女子郭金容被家人送到医院。可入院38个小时后,她就再也无法醒来。

近日,郭金容的死因受到社会关注。其家人查看病房监控视频后告诉澎湃新闻,郭金容住进清远正德心理医院后,四肢被绑在床上,先后被医护人员殴打了10次,身上多处出现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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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金容生前照片。郭金容家人 供图

“法医告诉我们,我妈脑部有积血,有出血的症状。”郭金容的儿子陈国飞认为,正是医护人员的殴打、虐待,导致其母亲死亡。

11月27日,澎湃新闻从清远市公安局清城区分局了解到,警方以涉嫌虐待被监护、看护人罪,对清远正德心理医院的3名医护人员进行了刑事拘留,目前尚未提请逮捕。

据清城区卫生健康局相关负责人介绍,涉事的清远正德心理医院,是今年6月通过审批的一家民营精神专科医院;被警方刑拘的1名女医生、2名男护士,具有相关执业资格;待死者的尸检报告出来后,卫健部门将依法依规对涉事医院和相关人员进行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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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事的清远正德心理医院。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摄

家属

死者生前绑在病床

被医护人员殴打10次

郭金容的家是一栋红砖老屋,位于清城区源潭镇黄泥村,距清远市区约20公里。11月27日下午,郭金容的丈夫陈灿辉在卧室整理妻子遗物,用尼龙袋装着的物品堆在了木床上。

“她是个很爱干净的人。”神情黯然的陈灿辉说,妻子这些年跟他一起务农,照顾老人、孩子,吃了不少苦。今年10月20日, 郭金容的母亲去世,她赶回娘家料理后事,返回家后便出现精神异常。

“她自己也跟我说,好像要发病了。”陈灿辉介绍,妻子大约20年前患过精神病,去医院治过一次,后来一直吃药,病情便没有复发。

10月27日,陈灿辉和儿子、女儿一起,将郭金容送到离家约15公里的清远正德心理医院。

“医生说,15天之内不让我们来看望,也不能陪护。”陈灿辉当时为妻子预交了1500元费用,办好入院手续后便回家了。10月29日早晨5点多,他接到清远正德心理医院工作人员的电话,得知妻子“正在抢救”。陈灿辉马上和子女赶过去,当时郭金容已被送到高新区医院。

“值班医生说,人已经去了,放在停尸间。”陈灿辉记得,高新区医院的医生告诉他,急救人员那天凌晨赶到正德心理医院接郭金容时,“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清远正德心理医院提供给死者家属的病历资料显示,郭金容入院时间为当天中午12点17分。10月29日临近凌晨1点时,值班护士发现郭金容呼吸困难,开始抢救。当天1点46分,郭金容被120救护车接走转院。

从入院到急救、死亡,在大约38个小时内,躺在病房内的郭金容到底经历了什么?

11月1日和2日,在清城区公安分局横荷派出所,郭金容的儿子陈国飞、女儿陈燕清观看了警方从正德心理医院调取的监控视频。

根据陈国飞、陈燕清的记录和叙述,其母亲郭金容在清远正德心理医院被医护人员殴打了10次:

10月27日15:11,躺在病床上的郭金容四肢被绑,一名女医生走进来,抬起脚踢郭金容的腿部和腹部;20点左右,前来换班的一名男性工作人员踢郭金容的头部,踩她的手;20:06,该男子用扫把拍打郭金容;22:37和23:25,该男子用脚踢郭金容头部等部位。

10月28日00:02和05:43,另外一名接班的男性工作人员多次踢郭金容头部;8:51,换衣服后的郭金容被医护人员殴打;12:26,接班医生扇了郭金容一巴掌。

10月29日00:24,一名男性工作人员进入病房,朝郭金容头部踢了两脚;00:32,郭金容最后一次做轻微的抬脚动作,此后不再动弹;00:57,值班工作人员发现郭金容不省人事,开始打电话、量血压,其他医护人员赶来抢救;01:44,120救护人员赶来,郭金容转院。

“他们每次打我妈,一般是打一分钟左右。”陈国飞气愤地说。

事发后,清远警方未向社会公布相关监控视频。陈国飞、陈燕清叙述的其母亲被殴打过程,目前尚未得到佐证。

警方的立案告知书。受访者 供图

警方

3名医护人员涉嫌虐待被监护、看护人

郭金容的遗体,如今仍停放在殡仪馆。陈燕清说,等真相查出来后,再为母亲办理后事,“不想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郭金容死亡的10月29日,陈燕清和家人到清远正德心理医院讨说法。“他们说不出死因,我们就报警了。”陈燕清说,当时,横荷派出所的两名民警赶了过来,“他们叫我们不要闹事,让我们和医院商量处理,然后他们就走了。”第二天,一些死者亲属到正德心理医院门口点蜡烛,民警再次赶到现场处置。

10月31日,中山大学法医鉴定中心的法医鉴来到清远,对郭金容的尸体进行了解剖检验。

“法医跟我们说,基本排除心肌梗塞,我妈身上有很多瘀痕,脑部有积血,有出血的症状,具体什么原因还要鉴定。”陈国飞说,他发现母亲的手臂、腿部、侧身腰部等部位,有呈黑色的瘀青。

死者家属提供的尸体图片显示,郭金容手臂、腿部等部位有明显的青紫瘀痕。陈国飞等人认为,这正是郭金容被医护人员殴打的证据。

不过,事发后清远正德心理医院提供给家属的病历资料记载,郭金容入院前因发病撞墙、打滚,入院后检查发现,“四肢多处出现青紫,瘀斑,双下肢胫骨前端可见多个外伤小伤口,局部渗血,周围多处摩擦伤痕。”

清远正德心理医院对郭金容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全身多处软组织损伤、糖尿病。

对于院方出具的病历资料,陈灿辉表达了质疑。他说,妻子此次住院前,他担心其离家出走,曾用铁链拴在她的一只脚上约1小时,导致其脚踝上方有些受伤。“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伤”。陈灿辉说,10月27日妻子住院之前,他还为其洗了澡,身上未发现瘀痕。

郭金容的女儿陈燕清说,母亲这次发病前身体很好,勤劳能干,“除了血糖有点高,身体没有其他问题。”

争议之下,现场监控视频成为还原真相的突破口。陈国飞说,10月29日报案后,他建议警方去医院调取监控视频。一周后的11月5日,陈国飞收到了清远市公安局清城区分局的《立案告知书》。

警方在《立案告知书》中称,“费玉果等人虐待被监护、看护人一案,我局认为有犯罪事实发生,需要追究刑事责任,现立案进行侦查。”

此案的犯罪嫌疑人费玉果,案发前供职于清远正德心理医院精神科,是郭金容住院期间的主治医生。

11月25日,清远市公安局清城区分局发布“警情通报”:费某果、陈某洪、梁某权等三人涉嫌虐待被监护、看护人,已被依法予以刑事拘留,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中。

11月27日,清城区公安分局指挥中心副指挥长黎文宇告诉澎湃新闻,包括费玉果在内的清远正德心理医院3名医护人员,是11月5日被刑拘的。黎文宇说,之所以11月25日才通报案情,是因为近期出现网络舆情,需要澄清和回应。

据黎文宇介绍,目前尸检报告还没出来,警方尚未对3名犯罪嫌疑人提请逮捕。

根据警方公布的信息,3名嫌疑人均涉嫌犯虐待被监护、看护人罪。我国刑法规定,对未成年人、老年人、患病的人、残疾人等负有监护、看护职责的人虐待被监护、看护的人,情节恶劣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有该行为同时构成其他犯罪的,依照处罚较重的规定定罪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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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远正德心理医院的病区。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摄

卫健局

很痛心,将加强医德医风建设

11月27日,澎湃新闻从清城区卫生健康局了解到,此案3名犯罪嫌疑人中,清远正德心理医院的医生费玉果系女性,另外两名嫌疑人均为男护士。

“这三个人都有医护方面的执业资格。”清城区卫健局党组书记、副局长林伟介绍,清远正德心理医院是今年6月通过审批的一家民营精神专科医院,法定代表人徐炳华。该院设有预防保健科、精神科、医学检验科、医学影像科四个科目,配有68张床位。

今年7月底,清远市社会保险基金管理局曾进行公示,将清远正德心理医院列入新增协议医疗机构名单。

在清远正德心理医院获批成立之前的2018年11月,徐炳华注册成立清远正德心理医院有限公司,由其担任法定代表人、执行董事,持股90%。

清远正德心理医院位于107国道,距清远市区约5公里。11月27日,澎湃新闻记者在这里看到,医院大楼共有六层。一楼大厅除了药房两名工作人员,未见其他人员;二楼至五楼是住院部,分别为男女病区,走廊的铁门上着锁;六楼是行政办公区,也是铁门紧闭。整个医院少见人员走动,一片安静。

“我们现在不表态,也不愿说太多。”清远正德心理医院一名姓林的工作人员婉拒了澎湃新闻的采访,“院领导在外面办事”。

在11月25日警方通报案情之前,清远正德心理医院门诊部主任贺友芬曾接受广东电视媒体的采访。“这件事情我们感到很痛心。病人来的时候比较兴奋,很躁动,所以医生护士在处理病情的时候,采取了不恰当的方式。”贺友芬说,医院曾要求医护人员不打骂病人,尊重病人的人格,“(这次)虽然是个人行为,但是医院监管上还是有一定责任。我们一定配合司法部门,把这件事情处理好。”

事发后,清城区卫健局执法人员曾到清远正德心理医院调查,目前尚未作出行政处罚决定。“只有等尸检结果出来后,我们才能进行定性,再依法依规进行处理。”林伟说。

死者家属曾反映,监控视频显示,郭金容生前被医护人员绑在床上。在《病程记录》中,主治医生费玉果称此为“保护性约束在床”。

“一般不能绑,我们不主张这样。”林伟说,对精神病患者的治疗,会根据病情程度采取相应的治疗措施。

接受采访时,郭金容的丈夫陈灿辉称,妻子以前发病时,只是胡言乱语,并没有攻击性,“从来没打过人”。对此说法,同村村民叶金卓等人也予以了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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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7日,陈灿辉等人整理郭金容生前物品。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摄

对于精神病患者的“约束”问题,《中华人民共和国精神卫生法》第四十条规定,精神障碍患者危害他人安全、扰乱医疗秩序的,医疗机构及医务人员在没有其他可替代措施的情况下,可以实施约束、隔离等保护性医疗措施。不过,“实施保护性医疗措施应当遵循诊断标准和治疗规范,并在实施后告知患者的监护人。”

精神卫生法还规定,禁止利用约束、隔离等保护性医疗措施惩罚精神障碍患者。

据林伟介绍,清远正德心理医院今年6月获批成立后,卫健部门曾到该院检查,“平常未发现医院有违规行为”。

但此次发生的郭金容死亡事件,显然对医疗监管敲了警钟。“我们觉得很痛心。”林伟向澎湃新闻表示,清城区卫健局将加强对辖区医疗机构的监管,加强医德医风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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