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末期,我高中毕业后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山村,成了一名“回乡知青”,那年,我虚岁十八。
一回乡,就不想让身上沾着泥。记着自己最爱穿哥哥给我的一件有“四个兜”的绿军装,上衣袋时常插着一支上海产“红卫”牌粗黑钢笔。这时的父老乡亲把我看成“喝过墨水”的人。石生叔的儿子在外当兵,就请我帮助写家书、读回信;云英婶的儿媳妇生了个大胖儿子,就喜洋洋地手抓两个鸡蛋前来登门,叫我给取个尽量“红卫”一些的名字;堂哥这年官运亨通,当上大队的民兵营长,上级要求把“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等标语刷上墙,利用农业社粮仓的外墙,我的楷书被派上了用场。村里读过高中的人极少,乡亲们都夸我太有知青味了。
没过多久,这飘然感很快就烟消云灭。面对积贫成疾的村情家境,回乡知青的作用,只是给暖阳底下村民捉蚤谈资添个“软蛋”罢了。这时的我,只能把孤独、失落与幻想闩进了大老厝的一间单独的小木屋里,烦得下地干活,偶尔还睡起了懒觉。父亲去世得早,母亲身体不好“退居二线”,是由嫂子当了家。兄嫂对小叔子闲在家中,多少有话想说又不宜说出,其愁云就写在脸上。做饭时,灶里的湿柴火要用吹火筒拼命吹风后才有火焰燃起,她吹不出火苗,却吹出粗气及怨气:“这饭没法做了”。叫我吃早饭时声音特别大,全村人都能听得见。这下,村民的议论声也传进我的耳朵:队里劳动工分最低,上山砍柴肩膀太嫩,招工招干轮流不到,这年头读书人有啥用,还不如外厝的做篾佬,有门手艺,一年到头余钱剩米,生活过得有板有眼的。
当自己的情绪一直在跌落时,而居民户毕业的同学却时有捷报传来:坐最后一排爱穿中山装的“小平头”进了公安吃上皇粮;供销社主任的“小娇气”当上护士穿上白大褂;就连上课常给女同学后背贴纸条的“小捣蛋”,都招进茶厂成了正式工人。面对这些,我的上衣袋就再也不插钢笔了,并为插钢笔的行为感到脸红,甚至还想不通,这知青与那知青同样是知青,做人的区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回乡当知青,就会比较起真正的知青。南阳公社有下房、外洋墩、铁场等多个知青点,念初中时学校有组织过参观活动。我也爱到这些知青点去看看,了解知青住什么样的房,吃什么样的饭,干什么样的活,看了就很羡慕。那时,我还没去过城关,第一次到铁场知青点,神奇得就像到了县城,山谷中有好几座大洋房及大厂房,写着“工业学大庆”的大标语,知青住的就是青砖大洋房!
正式知青给我的印象是:他们来自城里,是一群有“娘”的孩子,是上级敲锣打鼓送他们来的,可以常回城向父母诉苦;穿的是尼龙袜,有定额口粮,菜中还有小片猪肉,经常能尝到海带拌豆腐;床铺里放有收音机、万金油、手电筒、小说等最时髦的东西;他们在知青点,有球打、有晚会、有诗歌鉴赏,可以谈情说爱。尤其是女知青,那更是神秘无比,除了漂亮,她们有蓝天白云配戴,有鸟语花香簇拥,是哼着歌踢着小石子走路的。
作为回乡知青,由于生活所迫,我定要走出小房间,成了地道的樵夫,和多数农村的苦孩子一样,砍柴烧与砍柴卖成了一生最难忘最苦楚的一段经历。
家虽在山区农村,而山头却是光秃秃的,近处的山野连铁芒箕、五节麻等都被剥得精光,要等到来年春季长出了新绿才有新柴草砍。砍柴草的最佳季节是夏季,这季节,柴草砍在山上让太阳猛晒,过些时日再去收捆,这样可晒去水分,有质有量又耐烧,这种做法,当地叫“泼晒”。经一个夏季的“泼晒”,干柴草把木屋都堆满,足可烧个半年。
到了年关,国营茶场要大量收购焙茶用的柴火,由于没有别的钱可赚,只能与村民一起,相互邀约,带着午饭,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为家庭挣钱买油、买盐、买布、修房等发挥着“半主力”作用。这可乐了兄嫂,其脸上总飘溢着赞许的霞光。
当樵夫非常劳累,双肩都长出厚厚的死肉疙瘩,手掌硬茧如壳,抓棘拔草不用刀。有的樵夫腿肚子上的脉管暴露,如盘缠着一堆的“蚯蚓”。我作为樵夫群体中的一员,也尝到了当苦力的艰辛滋味。攀崖爬树摔滚过,砍灌丛惹怒马蜂被蜇过,光着脚板上山被化竹尖剌过,蚂蚁钻进裤裆被咬哭过,在草丛里踩痛老蛇被竹叶青咬伤过。当时我,总想抖落身上的“泥”,走出村庄,飞到山外。
从此,一边是认命,一边又与命运抗争。白天干农活或上山砍柴,晚里谋划着如何抖落身上的“泥”,去闯一条与真正知青一样有出息的人生之路。一次听说新疆油田需要工人,我和几个同学就聚集在南阳一个同学家的阁楼上,商议“远走高飞”的事。由我主笔,给党中央与国务院写请求支边的信。信寄后又想,当“工人”是天大的事,怎么会轮到我们呢?信虽寄,就没抱太大的希望。一次砍柴回家,还没放下柴担子,我那个“当家嫂”一见我就惊呼:“不得了,党中央给你写信了!”我扔下柴担子,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汗珠就撕开信封读了起来。与自已所料想的一样,当工人谈何容易,中办寄来的是一封婉言谢绝的回信。
回乡的时光,既是压抑的日子,又是青春勃发的年轮。翻来覆去的《地雷战》《南征北战》《红灯记》等几部电影已无法满足那激情燃烧的岁月。我村虽是个自然村,却常有知青到村子里转悠。原来,他们看上了村里最美的阿凤。不久,阿凤真的就嫁到了城里,成了全村最受羡慕的人。爱说爱笑像“小芳”一样水灵的阿凤嫁人后,村庄就显得格外的寂静。这时,发现公社供销社招进了一个白静又漂亮的女职工,为此,有事无事就到国营商店转悠。在糖果柜台上,她的每一个媚笑或每一句话语,传来都是甜甜的感觉。背地里就与同学议论:如果能娶上这样的女职工,那才叫甜蜜。每当到供销店,也只是看看,就像欣赏天上的月亮一样。为时不长,这个漂亮的女孩也不见了,宛如天空少了一轮明月。
那个年代,居民与农业,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姑娘只要是居民户口,保证门槛被人踩破,真的胜过月亮。回乡知青的命运不好与沾“泥”有太大的关系,这个历史现实永远都不会忘记。在泥土中打滚一辈子的乡下人,真是穷怕了,苦怕了,饿怕了。因此,把定额口粮看作比什么都直接、实惠与金贵。那时最时尚的岗位就是供需类有保障的国企,哥哥转业时是营级干部,担心职业选择不好,日后再沾“泥”,他那里都不去,只选择粮站当了个小站长,听说还开了后门。
回乡知青啊,只有两条路能改变命运,一是参与刚刚恢复的高考,一是参军报国争个居民户口。第一次高考失败后,我和部分回乡知青投入到解放军的大熔炉里,结束了时间不算太长的回乡生活。
都说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我的命运与原先的人生设想一样,总算抖落了身上的“泥”。通过在部队超常规的发奋努力,终于上了学校,有了工作,抱来了渴盼很久的居民户口簿,也娶了有正式工作的女生为妻。
现在,无论是在单位或在朋友圈里,对当年的正式知青有了更多的接触和更深的了解。面对这些曾经令我们羡慕无比的城里知青,其实吃的苦比我们回乡知青还要多。有的知青点远在平溪、凤阳一带,条件极为艰苦,下地干重活不仅晒黑了脸,一双双嫩手都长出硬茧,夏季蚊蝇多得无法入眠,要回一趟家,全靠双脚走路,甚至常常要攀登车岭九岭。
潮起潮落,岁月如歌。今天的知青点已是残墙断壁,草荒藤蔓;砍柴时常走的山路已是荒芜难辩,无人涉足;嫁到城里的阿凤已是年过花甲,青春不再;哥哥主管过的粮站已是人去楼空,改作他用;我好不容易获取的居民户口簿,已成箱底之物,扔之不舍,回味无穷。
事实上,在那个蹉跎岁月,在那个特殊年代,无论是上山下乡接受教育,还是回到家乡务农,我们都一样身上沾泥,一样经历磨练,一样可歌可泣。
乡土歌曲《桑梓情》唱得好:“在家时总想抖落身上的泥,离家后才发现家乡很美丽,村前屋后留下童年的梦想,月落日出饱含人间真谛,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我们的根还扎在故乡的土壤里……”。改革开放四十年,大家都已抖落了身上的“泥”,但我们却更加珍藏那虽已远去又恍若昨天的知青岁月,更加珍爱曾经总想“抖落”其实芳香无比的乡村“泥土”,更加珍惜虽不算富足却来自不易的生存“饭碗”,更加珍视坎坷中风雨后那最丰富、最壮美的人生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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