赉安洋行设计的住宅作品，每件都堪称精品。一以贯之的现代风格，逐步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对我们现在的住宅设计有借鉴意义。”
——中国科学院院士、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郑时龄教授
说起匈牙利建筑师邬达克，这个名字在上海已广为人知；其实，在20世纪初期到1940年代的上海，还有许多国家的建筑大师留下了优秀作品。其中，有一位法国建筑师可以说与邬达克齐名，并被邬达克视为当时在上海“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他和自己的洋行在上海设计了大量保留至今的建筑，他就是赉安。
吴飞鹏长期致力于城市文化和城市建筑的研究和创作，并在上海策划了一系列上海城市文化为主题的展览和活动，现任上海海派生活美学促进中心副理事长。在他长达二十多年的关注和探索之下，赉安在上海的这段传奇故事和建筑成就逐步被一点点发现，并在今年先后出版了《寻找赉安》《来自法国的上海人：建筑大师赉安传奇》。
《寻找赉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出版）、《来自法国的上海人：建筑大师赉安传奇》（上海大学出版社，2021年出版）
这位被称为“来自法国的上海人”的法国建筑师，他与上海之间到底有一段怎样的故事？近日，吴飞鹏接受了晨报记者专访。
因为一次晚餐，我与赉安真正结缘
晨报：你第一次关注赉安和他的建筑大概是什么时候？
吴飞鹏：1998年的某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在一家咖啡馆偶尔翻到一本有关上海老房子的英文书籍，其中有上海原法租界遗存的法国总会的照片，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一个来自法国的建筑师赉安（Alexandre Leonard）先生的名字。
赉安（Alexandre Leonard）1890-1946
随后，在我的关注和探索之下，赉安的建筑踪迹逐步被一点点发现。发现和探索赉安的过程是缓慢的，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是在徐家汇的藏书楼，发现了1934年7月14日刊登于法文版《上海日报》上的赉安洋行庆贺10年辉煌成就的增刊。增刊上有两个版面的几十张赉安洋行的建筑照片，这足以证明赉安洋行曾经在上海的建筑设计的历程以及当时上海租界的一段恢弘的建筑发展史，我记得这个发现已经是在2011年的年末了。
1934年7月14日，法文版《上海日报》刊发纪念赉安洋行10年成就的增刊
晨报：据说，你与赉安真正的结缘开始于一次奇妙的晚餐。
吴飞鹏：2015年4月末，在一次晚餐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的主编麻俊生先生介绍了两位新朋友和我认识，一位是旅居法国格勒诺布尔的翁扬先生，另一位则是法国人拉贝 (Patrik Labbaye)先生。几天后我们在上海又相见了，在吃饭聊天过程中， 他们居然谈到了上海的盖司康公寓出自建筑大师赉安之手。原来，翁扬先生和拉贝先生是赉安先生的外孙安德莱的好朋友，而安德莱正在上海寻找他外公的生活足迹。
上海市淮海中路1202号，盖司康公寓的主楼建筑
晨报： 如此说来，安德莱的上海之行让你决定将赉安的生活轨迹用文字串联起来。
吴飞鹏：安德莱在2015年的上海之行后，他将自己十年追溯外祖父赉安的建筑清单整理了出来，这是赉安于1922至1941年在上海设计的建筑作品的清单。清单上的每一件建筑作品的名称和年代都被标注了出来，有些不明确的地址会用问号标注。
赉安建筑极其重要的建筑清单在我的电脑上无数次地呈现。说实话，我探索上海老房子已经好多年了，但是，看见赉安设计的建筑清单犹如发现新大陆一般，那是一种激动和兴奋。但是，一份清单和无数次的实地察看都是在仔细比对中进行的，常常会出现地址错误或者张冠李戴的情况。遗憾的是那份1937年的《上海日报》上的赉安建筑照片有多幢建筑已经消失。为了找到历史上曾经存在的这一小部分消失建筑的历史，我花去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和精力，直到2016年4月末，我邀请安德莱来上海继续寻踪的时候，我仍然没有要写一本赉安传奇之书的想法。
法国巴黎佛朗西斯街1号，赉安出生之地
2016年12月末，当我在巴黎赉安的旧居，站在三楼过道的窗前，看见云影天光在窗前流过，我忽然感觉能用赉安的眼睛看窗外的世界了，但是，我却再也看不到1938年赉安最后一次从上海返回巴黎时，曾经的巴黎交易市场的人头攒动了。岁月终究还是将一切都沉淀了。我和赉安在同一个空间里，隔着八十年的时光，那种恍然隔世之感叫人心头哀伤。
赉安不曾有文字在世间留下，却在遥远的上海留下很多经典建筑和他深埋在建筑里的理想和悲凉。巴黎见不到他的建筑作品，却是他接受启蒙教育的桑梓之地，是他永远的乡愁和企盼。当我走出赉安旧居的时候，我闻到栗树叶子的清香， 黑褐色的栗子掉了一地。我走到塞纳河边，寒风嗖嗖，那无人的河堤，令我想起赉安的命运。
正是赉安旧居唤起了我去追寻赉安命运的念头，然后，我直奔安德莱居住的索沃小镇，我要和安德莱继续对话，而不是无数次的邮件往来。那一次在索沃小镇的短短数日，我体会到安德莱的人生里充满的孤独之情和赉安母亲曾经寻找父亲赉安的悲情。正是索沃小镇让我产生了写一本赉安传奇而不是有关赉安命运的文章的念头。
赉安设计的建筑，每件都堪称精品
晨报：你曾在书中这样写道，赉安为上海近代建筑多元化贡献了华丽的乐章，请简单介绍一下赉安在上海设计了多少建筑？这些建筑的位置分布有什么特点？
吴飞鹏：在我的《来自法国的上海人：建筑大师赉安传奇》一书中介绍了赉安洋行在上海设计的建筑是已知的76处的122件作品。这些建筑大部分分布于上海曾经的法租界范围内，另外，越南的西贡和大叻也有大量的赉安洋行的建筑作品。赉安洋行在那段上海租界时期的建筑风格和建筑历程，为上海留下了一个时代的烙印和逝去的故事。在上海成为东方巴黎的大时代背景下，赉安为上海这座城市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晨报：赉安生前留下了数量庞大的经典建筑，在现存建筑当中，比较推荐的有哪几栋？
吴飞鹏：赉安洋行在1920年代的作品首推欧陆风格并有新风格创意的独栋花园别墅，如高安路77号、南昌路258号的建筑，以及既古典复古又充满装饰艺术派的法国总会；1930年代的赉安洋行建筑以现代主义建筑为主要特征的高层建筑，首推盖司康公寓和麦琪公寓。
上海市茂名南路58号，法国总会建筑原址，现为花园饭店
晨报：在上海，很多人耳熟能详的是匈牙利籍建筑设计师邬达克，而对赉安这位法国建筑设计师却知之甚少，如果我们将两位建筑设计师进行比较，会有一个怎么样的发现？
吴飞鹏：赉安从1920年来到上海直至1946年失踪后身亡，25年的时光中，赉安从早期的西式复古的别墅建筑到中期的装饰艺术风格的建筑，再到后期的完全现代主义风格建筑，赉安为上海近代建筑多元文化的“万国建筑世博会”注入了华丽的乐章。他的建筑作品有一个建筑大师的独立思考能力和固定建筑风格，这是上海近代建筑风格和建筑历史必须记载的一段历史。中国科学院院士、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郑时龄曾经说：“赉安洋行设计的住宅作品，每件都堪称精品。一以贯之的现代风格，逐步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对我们现在的住宅设计有借鉴意义。”
同时代的建筑师邬达克同样为上海留下了众多优秀的历史建筑。邬达克的大部分建筑设计分布于上海的公共租界，赉安建筑则大部分在法租界。我们可以说，赉安和邬达克为当年的上海租界的建筑历史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从建筑的形式和建筑潮流的发展来看，赉安洋行的建筑作品有创新，有个人印记和建筑风格在上海的首创性，可以说赉安在现代住宅上的建筑风格是先驱者之一；而邬达克的建筑作品自有他的风格和灵气，但作品的创新不够，没有先驱者只说。
赉安与上海的传奇故事
晨报：赉安是1920年来到上海的，上海对于这位当时还十分年轻的法国建筑师意味着什么？
吴飞鹏：1920年的上海，城市的建筑和城市的规划还在孕育阶段，现代主义还没有真正出现，那时候，外滩的第三轮建筑面貌还没有成型，租界由东往西的城市格局还在进行或逐步规划之中。赉安来到上海欲实现自己的建筑梦想，可以说是适逢其时。1920年，上海建筑业大发展的时期还没有真正开始，那时候，上海的租界还在流行欧洲民居的模仿阶段，装饰艺术派和现代主义建筑正是萌芽时期，赉安出现在一座城市发展时代重要的时间节点上，这是赉安洋行得以成功登陆上海并施展抱负的大背景。当然，赉安作为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建筑系的优等生，他的才华横溢和经历一战战争的经历都是他成功的因素。
上海市淮海中路449-479号和兴安路96弄，培恩公寓，现为上海市妇女用品商店
晨报：赉安创造了自己在上海的传奇，最后在这里走完了人生的终点，你觉得赉安留下的那份神秘遗嘱，什么时候可以公开？
吴飞鹏：赉安于1946年3月13日离开自己的阿麦伦公寓，然后，他再也没有回来。1946年5月25日，这位给上海留下众多建筑杰作的建筑大师被告知已死去，法国驻沪总领事馆曾经收到一份赉安的遗书。那封遗书据说曾经在上海巴斯德研究所的地下室里，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遗书的下落呢? 安德莱曾经说，这封遗书的解密时间按规定需要一百年时间，也就是2046年的5月25日。到那时候，我们可怜的安德莱已经96岁， 但愿他长命百岁得到赉安之死的真相。但愿那时候，我也活在世界上。
上海市高安路14号，高安公寓，原名阿麦伦公寓，是赉安最后的故居
晨报：对于大多数写作者而言，要还原一个人的真实历史尤其是半个多世纪之前的人物是非常困难的，在这本书出版之后，有没有新的发现？
吴飞鹏：对于我来说，《建筑大师赉安传奇》的出版意味着困难重重的写作过程，同时也意味着对那段历史的追溯没有止境，寄希望于有更多的人再去发现，再去挖掘和补充，当然也可以纠正和指正。这本书出版之后，我仍然在关注和研究赉安建筑和上海当时租界的发展史。
例如，最近我发现上海的重庆南路249号为赉安洋行1942年的现代主义建筑作品，如今是重庆南路幼儿园，当年是鲁信烟草公司的厂房，该建筑于1943年竣工。这一发现应成为已知的赉安洋行建筑作品的最后一个作品，说明赉安洋行在1942年关闭之前仍然有一个建筑设计作品，而不是像之前我们推测的结论——赉安在1941年封笔。
上海市重庆南路249号，曾经的鲁烟烟草公司，如今的重庆南路幼儿园我终于找到了赉安的后代
时间到了2015年4月末，在一次晚餐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的主编麻俊生先生在江苏宜兴国际素食博览会上带来了两位新朋友，一位是旅居法国格勒诺布尔的翁扬先生，另一位则是法国人拉贝 (Patrik Labbaye)先生。
这是两个快乐的六十多岁的葡萄酒商人。他们在上海做着自己的红酒生意，常年往返于上海和格勒诺布尔之间，这次他们远道而来参加了这次博览会。麻先生说，他与这两位老人的相识很是偶然，那是前一天的黄昏，博览会结束后，他正要回宾馆，麻先生看到门口有两位像是从国外来的老人，手里拎着行李，很难叫到出租车，他便想到载他们一程，一问刚巧是住在同一家宾馆，便请两位老人上车， 一同回到宾馆。
几天后我们在上海又相见了，吃饭聊天中， 他们居然谈到了上海的盖司康公寓出自建筑大师赉安之手。我很惊讶，问他们：“你们怎会知道盖司康公寓的设计师是赉安先生?”他们同样露出惊讶的表情，仿佛在问我，你怎么也会知道赉安?
一旁的麻先生说:“吴先生一直在研究上海的老房子的历史，我就是他写的 《漫步上海老房子》一书的责任编辑 。”
翁扬先生说:“赉安先生的外孙安德莱正在上海寻找他外公的生活足迹。他是我和拉贝的好朋友。”
我急切地问翁扬和拉贝:“我能见到安德莱吗?”
拉贝先生摸出手机拨通了安德莱的电话，他兴奋地用法语和安德莱交流着。
拉贝在电话里告诉安德莱，有一位中国人正在研究他的外祖父赉安先生的建筑，他也同时告诉安德莱，这位居住在上海的中国人叫吴飞鹏，他想知道赉安的人生故事和生活的轨迹。
遗憾的是，此时的安德莱正在从上海徐家汇的酒店奔往浦东机场，他要回法国了。很快，拉贝的手机里就出现了一张照片，是安德莱发给他的。我看着拉贝手机里的照片，安德莱的一头银发和瘦高的个子，让我无法和赉安联系在一起。照片上的另两位老人我却是认识的。我对翁扬和拉贝说:“这张照片是安德莱在阿麦伦公寓的入口拍的， 这是阿麦伦公寓的居民郭秀英阿姨，边上是她的老伴。”
拉贝的眼睛放出了光芒，他觉得不可思议。我想，最该高兴的是我，我终于找到了赉安的后代。
这是一个奇妙的夜晚，桌上的菜肴早就凉了，可我们的话题一直围绕着赉安和当时上海租界的历史。
（摘自《来自法国的上海人：建筑大师赉安传奇》P1-P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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