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我们不说唐僧师徒，也不说《西游记》里的那些大魔王，我们说一说唐僧师徒在西行路上遇到的一对小妖：精细鬼与伶俐虫。
之所以是这两个小妖，是因为他们除了像孩子一样可爱天真之外，还因为他们在生死攸关之际所做出的选择太令人难忘了。他们的选择完美地演绎了什么叫作直面现实的勇气，演绎了一个小妖的本分以及对大王的眷恋与忠诚。如果将这两个小妖放进包括《三国演义》《水浒传》在内的中国通俗小说乃至中国传统文化的系统之中，你就会越发发现他们的非凡意义。因为这两个小妖在《西游记》中实在是两个小得几乎不能再小的角色，他们的戏份几乎不怎么被我们记得，所以他们的故事，我们还得稍微花点时间说一说。
精细鬼和伶俐虫是平顶山两个大魔头金角大王与银角大王帐下比较受宠的两个小妖。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原来是太上老君手下两个负责烧炉炼丹的童子。而太上老君是整部《西游记》中唯一可以与如来相媲美的大神，除法力高强之外，他特别厉害的地方还在于善于制造各种超级法宝。于是作为太上老君的身边人，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在偷偷下天界的时候，就顺手盗走了一堆宝贝：芭蕉扇、七星剑、幌金绳、紫金葫芦、羊脂玉净瓶。其中，和我们今天的故事有关的是紫金葫芦和玉净瓶。这两件法宝的功用其实是差不多的：把这两个宝贝的盖子揭开，口朝下，然后呼唤打击目标的名字，只要他答应一声，就会被瞬间吸入瓶中，不消一时三刻，就会一命呜呼，化为血水。
《西游记》剧照
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打听到唐僧师徒将要路过平顶山，自然十分激动。银角大王变作一个腿部受伤、既不能走路也不能骑马的老道，骗取了唐僧的信任，定要让悟空背他。悟空早就认出了老道是妖精所化，但还是痛快地答应了。他故意走得很慢，只等唐僧骑着马走远了，就要一把抓过银角大王，将他摔成肉饼。银角大王也看出了悟空的心思，于是先下手为强，施展搬山的本领，将峨眉山、武夷山、泰山三座大山压在悟空的身上，然后自己腾空飞走，把唐僧、沙僧、八戒抓到洞府之中。回洞之后，就派精细鬼和伶俐虫拿着玉净瓶和紫金葫芦，准备将悟空装入瓶中。
就在两个小妖拿着法宝走在路上的时候，三座大山的山神已经知道自己压着的竟然是孙悟空，赶忙将悟空放了出来。脱身出来的悟空忽然看到万道霞光，就向当方土地山神询问是怎么回事。当方土地山神都知道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的宝贝，于是告知孙悟空，八成是这两个大王派小妖拿宝贝来装孙悟空了。悟空知道情况后，心生一计，打发走了土地山神，变化做一个道骨仙风的老神仙，等候着小妖的到来。
不大一会，精细鬼和伶俐虫就拿着宝贝出现了。悟空就和俩小妖攀谈起来，说自己是蓬莱岛来的神仙，取得他们的信任之后，就问俩小妖去干什么。俩小妖于是就把自己的任务和法宝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悟空。悟空拔出一根毫毛，变做一个很大的葫芦，说你们的宝贝不如我的宝贝。俩小妖说你的葫芦大是大，但我们的葫芦能装人，所以还是比你的好。悟空信口开吹，说你的葫芦能装人算什么，我的葫芦能装天哩！一听悟空的葫芦能装天，俩小妖顿时眼馋得不行不行的。他俩商量了一下，就准备拿自己的葫芦外加玉净瓶和悟空交换，不过有个条件，就是要悟空现场表演，以验真伪。
《西游记》剧照
悟空的牛既然已经吹出，少不得就得想方设法圆上。他念了咒语，把日游神、夜游神、五方揭谛叫到耳边，让他们赶快奏明玉帝，要借天装一装，不然就要动起刀兵，打到凌霄宝殿。玉帝听了连道荒唐，说天怎么可能装进一个葫芦里。幸亏哪吒三太子聪明，出了个主意，说不就是骗俩小妖么，把真武大帝的皂雕旗借来，往北天门一挡，遮住日月星辰所放光芒，对面不见人，就说把天装了。玉帝准奏，令夜游神等告知悟空，于是哪吒就在悟空将葫芦抛起的瞬间，展开皂雕旗，遮住了日月星辰，眼前就顿时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俩小妖信以为真，当时就把玉净瓶加紫金葫芦给了悟空，换到了悟空那个毫毛变成的大葫芦。
悟空拿到葫芦、净瓶，一道烟走了。俩小妖开心得要死，兴致勃勃，也学着悟空将葫芦抛起，连抛几次，都掉在地下，天空还是一片湛蓝。这还不算，悟空当真是一毛不拔，就连这根毫毛也还收了回去，搞得俩小妖四手皆空。
俩小妖再笨，也知道自己被骗了。
他俩完全被吓傻了，呆呆怔怔，连声道：“怎的好！怎的好！当时大王将宝贝付与我们，教拿孙行者。今行者既不曾拿得，连宝贝都不见了。我们怎敢去回话？这一顿直直地打死了也！”
在片刻的麻木过后，两个小妖开始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办。伶俐虫最初想逃避，说：“我们走了吧。”精细鬼说：“往哪里走么？”伶俐虫道：“不管哪里走罢。若回去说没宝贝，断然是送命了。”
下面重点来了，一定要认真读。
精细鬼道：“不要走，还回去。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我推一句在你身上。他若肯将就，留得性命；说不过，就打死，还在此间。莫弄得两头不着，去来去来。”
最终的结果是伶俐虫接受了精细鬼的建议，于是两个小妖转步回山。回到山上，由精细鬼开口，如实将上当的经过以及交换宝贝的动机禀报给两个大王，并且也确实按照当初的约定“推了两句”在伶俐虫身上：“我们也是妄想之心，养家之意：他的装天，我的装人，与他换了罢。原说葫芦换葫芦，伶俐虫又贴他个净瓶。谁想他仙家之物，近不得凡人之手。正试演处，就连人都不见了。万望饶小的们死罪!”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虽然气得七窍生烟，不过还是看在以往的情面上，骂了他们两句蠢货，也就饶了他们的性命。
银角大王为什么骂了两个小妖几句，就把他们俩轻轻放过？我想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可能就是精细鬼和伶俐虫说的“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自己宠爱的部下，就算犯了错，看在平时的情面上也就不忍心置之于死地；第二，也有可能是认为这两个小妖的本领道行都和悟空相距甚远，他们俩碰上悟空，丢法宝乃至丢性命都是分内之事，责任不完全在于两个小妖，所以也就没有为难他们。
回过头来接着说精细鬼和伶俐虫。我不知道大家听了两个小妖的故事后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可能是因为我自己的智商也就和这两个小妖差不多，所以情不自禁地就把自己代入到小妖的情境之中的缘故吧。当初阅读这一段文字的时候，我的心情真是随着这两个小妖起伏跌宕、百转千回，当看到这两个小妖最终被银角大王原谅而逃出了一片生天之后，我揪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有人可能会说，不过是两个小妖，你何以对它们如此动心呢？有好多原因。
比如这两个小妖的可爱与单纯。这两个小妖真的像极了生活中的那些孩子。以拿紫金葫芦和玉净瓶换悟空大葫芦的情况为例。少年儿童往往对别人的东西充满好奇，认为别人的东西比自己的好。又因为他们年幼无知，缺乏对事物价值的真正了解，而自己缺乏社会经验，所以就经常会做出一些让成年人看起来非常可笑的交换行为。
再比如这两个小妖彼此之间的友爱和包容。在用自己的宝贝换悟空的假葫芦这一事情上，伶俐虫无疑应当负有主要责任。提出拿自己的紫金葫芦和悟空交换的是伶俐虫，怕悟空不肯、提出要贴他个玉净瓶的也是伶俐虫，但精细鬼却并没有把责任一味推在伶俐虫身上，他要伶俐虫做的仅仅是比自己多负那么一丁点的责任。伶俐虫呢？完全接受了精细鬼的建议，承担了可能要比精细鬼重得多的惩罚。两个小鬼之间的这份友爱和包容真的是令人感动。
再如他们确实很蠢，但念其初心，也是出于为山寨考虑，希望山寨能得到好处，所谓“养家之意”，这份对山寨的责任感也还是可圈可点的。
但这些都还是次要的。要论这两个小妖身上最大的亮点、最能够打动我们并能够给我们以长足启示的，其实还是他们在生死攸关之际所做出的选择——在可能会被打死和忠诚可靠这两个选项中，他们选择了忠诚可靠。咱们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你是这两个小妖，大王让你们拿着两件看家的宝贝让你去装人，你自作聪明地和别人去交换，结果先是换了根毛，后来连这根毛都丢了，你会是怎样的反应？你一定会觉得五雷轰顶、头晕目眩。两个小妖也是如此。他们最初也想过逃避，但片刻的犹豫之后，他们还是选择了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愚蠢而造成的可怕后果，这就是精细鬼说的：“不要走，还回去。……他若肯将就，留得性命；说不过，就打死，还在此间。莫弄得两头不着。”
两个小妖蠢是蠢了点，但在生死存亡的大节关头，他们的品质是没有问题的。在这两个轻如鸿毛的小妖的生命里，还是颇有一些坚硬的东西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完全可以套用孟子“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来形容精细鬼和伶俐虫。
一个对比就能把精细鬼和伶俐虫的难得映衬出来。我们选择与两个小妖做对比的，是《水浒传》中的青面兽杨志。《水浒传》中的青面兽杨志，也有两次把事情办砸了的经历。第一次是他在殿前司担任殿司制使官的时候，他和另外几个军官一起押运花石纲——也就是运输奇花异石的护送队伍——的时候。那次和杨志一起押运花石纲的，加上杨志，一共是十个制使。花石纲从太湖出发，走到黄河上，遭遇风暴，另外九条船都没事，偏偏是杨志那条船翻了，失陷了花石纲。
第二次，就是大家都熟知的押运生辰纲了：走到黄泥岗附近的时候，遇到了早已等候在这里的晁盖、吴用等六条好汉，以及假扮卖酒小贩的白日鼠白胜。酷热难耐，手下士兵坚持要喝酒，杨志约束不住，加上看到晁盖等人将酒喝下而安然无恙，于是就答应了士兵的请求，自己也喝了一瓢，结果被酒中的蒙汗药麻翻在地，眼睁睁看着他们将生辰纲劫去。
事情办砸了，这是能力的问题还是运气的问题，我们放下不论。关键是杨志在事情发生后的举措。失陷花石纲，杨志因为惧怕处罚，于是一走了之，结果就把本来属于意外事故的事情变成了职务犯罪，搞得自己只好躲避江湖。
而失陷生辰纲，杨志的表现就更是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水浒传》中的杨志有三段内心独白，充分表明了杨志此时的精神状态。第一段是，待蒙汗药药力已过，杨志爬将起来，愤懑道：“不争你把了生辰纲去，叫俺如何回去见得梁中书？这纸领状须缴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这是说杨志没有回去见梁中书的勇气。
第二段是他走到黄泥岗上，撩起衣服就要跳下去，但转而一想：“爹娘生下洒家，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着时，却再理会”，看似道理分明，但说得通俗些，就是杨志也没有自杀的勇气。
第三段是东京回不去，自杀又不甘心，何去何从？杨志的打算是上梁山：“王伦当初苦苦相留洒家，俺却不曾落草。如今脸上又添了金印，却去投奔他时，好没志气。”是说杨志此时已经把“三代将门之后、杨老令公之孙”的傲气、“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的理想，乃至作为一条好汉应有的起码尊严都已经放下了，支撑他活下去的也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条求生哲学了，此时的杨志，意志基本上就已经崩溃了。他宛如一只斗败的公鸡，精神一片萎靡。
对于杨志遇事的反应，高俅有一段很好的评价。这是在杨志失陷花石纲后遇到天下大赦，准备了一担礼物，想通过高俅的门路官复原职时高俅做出的评价。在《水浒传》里，高俅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但他训斥杨志的那番话却可以说是句句在理：“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赦宥”是宽恕、赦免的意思。高俅的意思很清楚：第一，你办事不力；第二，你畏罪潜逃。你这种人，朝廷虽然赦免了你的罪过，要想恢复官职，那是万万不能的。看看，这是在江湖上有着鼎鼎大名、身为杨老令公之后、武艺高强的杨志遇到事情之后的反应。
正如林庚等学术前辈指出的，《西游记》中的妖魔世界，其原型也就是《水浒传》所展示的江湖世界，那么，《西游记》中的魔头与小妖其实也就是《水浒传》中的大小头领与山寨喽啰的区别了。山寨的大头领遇到事情都是这么个反应，级别仅相当于小喽啰的精细鬼、伶俐虫竟能有如此的见识，难道不值得我们赞叹吗？
《西游记》明代刻本
我们讲了两个小妖在生死存亡之际所做的选择，作为对比，我们也讲了反面的杨志的例子。那么，通过他们的不同，我们能够得到哪些方面的启示呢？主要有两条：第一，选择很重要，在很多时候，你选择了什么，你就是什么；第二，忠诚可靠是做人最重要的品质，你我都值得拥有。
在明白了忠诚的价值后，精细鬼和伶俐虫的价值也就凸显出来了。他们被悟空骗走法宝后，是冒着被杀掉的危险，将所发生的情况原原本本向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做了汇报。这个行动力其实有两点是值得注意的。
第一点，他们回来了。虽然是丢了法宝两手空空，但至少是带回来了非常重要的一个信息，那就是悟空已经逃脱，并且自家的两件重要宝贝已经落入敌手，这对于金、银角大王采取下一步的行动至关重要。
第二点，他们没有说谎。假如他们不是实话实说，而是说宝贝被悟空劈手夺走，那么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也不会有任何怀疑，而他们也不会有什么风险：悟空本领高强而名闻天下，小妖又有什么办法？这样看来，两个小妖的能力有问题，但在忠诚可靠方面是没有问题的，这两个小妖能够得到大王的喜欢还是有道理的，两个大王终究还是没有看错人。
本章结束时对大家有两个祝愿：一是愿你在人生的关键时刻都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还有就是一句英语俗谚说的：“忠诚可靠是更重要的才华。”这是我们普通人唯一可能抓得住的才华，愿你我都能拥有它。
（本文摘自《成为更伟大的自己——〈西游记〉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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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田鹿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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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8-7-101-15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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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着重挖掘的是《西游记》文化中那些特别具有活力的、能够为人生问题提供答案或借鉴的部分。书分十九章，要义有三：意义的获得、认知的提升、关系的处理。它主要针对当代人普遍存在的三大人生问题：一是因科学昌明、信仰崩塌而带来的意义缺失；二是因知识爆炸、信息过剩而带来的认知焦虑；三是因身处群体、面对他人而带来人际困惑。作者一方面结合《西游记》本身所具有的中国传统文化特征，另一方面也广泛地引入、参考了认知学、心理学、社会学、博弈论等当代学科的成果，东西合璧、古今结合，使得读者在阅读中，不仅能够开启对《西游记》的崭新认识，还能获得对各自人生问题的有益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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