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结束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准备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微信、钉钉上无休止的提醒却让你不胜其烦。此时,你是否短暂地想象过这样一份工作:一份与生活完全分开的工作。下班后,你不会记得公司的任何事情,包括无聊的工作、恼人的办公室政治和人际关系,你甚至不需要再加班,完全拥有下班后的自由时间。

刚结束第一季的高分口碑美剧《Severance》(中文译作《人生切割术》)就为观众设定了这样一份“理想”的工作,在Lumon公司,员工可以自愿接受称为Severance的外科手术,将他们的记忆分配给工作和公司以外的个人生活,创造了两个独立的角色。身处公司,每天的任务是在电脑前寻找“看起来令人害怕的数字”,然后把它们清除掉;离开公司后,会忘记在公司的所有,只有个人生活的记忆。生活在公司内部的角色朝九晚五,而你在工作之外过着自己的生活,被分割出一个奴隶来承担一切痛苦之事,幸福地忽略了Lumon公司在办公时间发生的事情。在Lumon公司,工作成为了一项“纯粹的工作”。

《Severance》海报与片头片段

然而就像《Severance》的剧情一样,这样一个美梦最终变成了噩梦。如同上世纪盛行的工业美学办公空间,在这个分工明确的流水线下,每个人的工作都变得越来越精细、专业,完成不同工作的员工形成了一个日渐复杂庞大的体系,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是这个复杂体系中一个小小的螺丝钉。在分工足够精细、体系足够复杂的情况下(如同本剧一样),人完全沦为了完成这个体系目的的工具。这样强制的分离忽略了社畜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人性和尊严,甚至连记忆和交流的权力都被剥夺,最终导致这个看似完美的秩序无以为继、走向崩溃。

在《Severance》构思的这种极端的工作与生活平衡场景里,为观众呈现出一幕诱人的办公地狱。

*注:本文含有部分剧透

初看《Severance》,我会以为这个剧设定的年代在上世纪80年代,因为在角色们工作的Lumon 公司内部,一切都是上世纪80年代的味道,包括主角们的穿衣风格、他们使用形似Macintosh电脑(苹果发布于1984年的一部电脑)的办公设备、无菌工厂般的办公空间、胶片相机、他们驾驶的汽车等,一切都是上世纪理想工作环境的缩影。

《Severance》的办公空间

《玩乐时间》电影截图

负责《Severance》空间设计的美国设计师Jeremy Hindle说,启发他的灵感之一来自1967年雅克·塔蒂的影片《玩乐时间》。在这部电影里,雅克·塔蒂塑造了一个异乡人突然走进现代主义的都市空间中的局促和不安。

《玩乐时间》面世的1967年,典型的现代主义空间在欧洲依然是突破陈规的空间形式,但是之后,现代主义以其简洁、高效的空间特质席卷全世界,尤其是在追求效率的办公空间。从布局来看,依据功能和效率的需要,写字楼的室内空间都被切割为一系列精确排布的几何块型,人群得以有条不紊地在大盒子内的众多小盒子之间穿梭。所以当1967年的于洛先生走进都市时,呈现给观众的是无所适从和手足无措。但是当一种风格成为社会潮流,本身也就成为了陈规的一部分,尤其是这种风格的初衷是追求效率和分工时。

《Severance》中男主人公的工位

回到《Severance》,角色们回到现实生活,却显然是一个21世纪的时代设定——大家都使用的智能手机。对21世纪的观众来说,剧中工作场景和生活场景的强烈对比激起了大家强烈的好奇。在这里给了大家一个明确的暗示:那种高效、分工明确、不近人情的工作方式是上世纪的产物,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说,一个建筑物不再仅仅是为了被人观赏(如宫殿的浮华)或是为了观看外面的空间,而是为了便于对内进行清晰而细致的控制——使建筑物里的人一举一动都彰明较著。用更一般的语言说,一个建筑物应该能改造人:对居住者发生作用,有助于控制他们的行为,便于对他们恰当地发挥权力的影响,有助于了解他们,改变他们。

主角之一的Helly R在一张巨大的办公桌上醒来

在《Severance》虚构的办公空间中,与个体相比,空间的一切都看起来都是如此的空旷、庞大且规整。《Severance》的第一集中,主角之一的Helly R在一张巨大的办公桌上醒来,标志着Helly R的工作人格诞生,这张桌子也拥有“子宫”的含义。与办公楼中的许多其他家具一样,这张桌子旨在唤起一种潜意识的、近乎怀旧的“工作”理念,这种理念植根于 20 世纪中叶的设计。

在Lumon公司里,工作人格的诞生意味对工作时间和业余时间彻底的切割,醒来的Helly R没有了工作之外的记忆,像一个初生的孩子一样,从头开始学习Lumon公司的工作方式和组织形式,此时,空间就成为一个塑造人格的工具。

纯粹且极简的空间营造出的迷宫感

Lumon公司分为地上和地下两部分,脑子植入芯片的员工进入地下后,就切换到工作人格。Lumon公司的地下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每一部分相互隔离,员工只能在限定的区域中。地下迷宫的设计纯粹、简洁,极具形式美感。而对于“初生”的员工来说,这种形式摒弃了一切额外的信息,空间指引着她去往预定的目的地。

穿过复杂的地下迷宫,员工们来到他们的工位。在这里,本剧设计了一个低矮、空旷的工作空间。从办公室的面积来看,显然是很奢侈的,大量空间没有实际功能,人在其中似乎能享受某种自由,但屋顶低矮、规整的天花板和灯光,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大家:你是这个规整的体系的一部分。

绿色成为办公室空间的主色调

办公室的地面被布置成绿色,似乎能让人平静,但这也是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设置,因为除了地面的颜色,办公室里没有任何植物。员工们在 Lumon 公司制造的符合人体工程学的椅子上,在键盘上打字,键盘带有奇怪的球形轨迹球,控制复古风格的电脑屏幕上图标。“其中很多都是基于制药企业的现实”,设计师Jeremy Hindle说。

制药企业的追求之一就是绝对的纯洁和无污染,在《Severance》中,进行严格控制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防止所谓的“污染”。

上图、中图:Lumon 公司的大堂

下图:空旷营造出的监视感

边沁所设计的“全景敞视监狱”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与惩罚中提出了一个“全景敞视主义Panopticism”的概念,由希腊语的“全”(pan)和“视”(optic)组成,灵感来自英国功利主义哲学家边沁所设计的“全景敞视监狱”。这种监狱被设计成一种环形监狱,所有囚室对着中央监视塔,监视塔里的看守对囚徒的活动一览无遗。

这种封闭的、割裂的空间结构暗示了一种每个人都被嵌入其中的无微不至的监视机制,它是规训机制最典型、最精细的微观形式。福柯用“全景敞视监狱”这一令人难忘的意象描绘了一个我们现代的“监禁的社会”。与一般的监狱不同,它除了空间封闭之外,并不像传统的监狱那样光线昏暗和监管者隐秘。被囚禁者会知道自己正在受到观察,由此给自己造成一种有意识的自我监督机制,从而确保权力不断地自动发挥作用,将权力关系铭刻在每个人的肉身之上,在其物理躯体中生产出整个权力机制。

《Severance》剧中实现这种全景敞视的方式主要通过空间的暗示和无时无刻的监控摄像头,如办公室里大面积的留白,虽然背后无人,但给身处其中的人无时无刻的暗示,同时也让摄像头没有死角,制度可以实现对其中人的全景监视。

剧中Lumon公司大楼

现实中的取景地:贝尔实验室

当Lumon公司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地面,看到的是一个笼罩一切的玻璃建筑。这一建筑在现实中是由埃罗·沙里宁设计的贝尔实验室,建成于1962年,被称为“有史以来最大的镜子”,是贝尔通信公司科研部门的所在地。该建筑作为战后美国建筑的典范,见证了郊区办公园区的发展,也是反射玻璃在建筑中的首次大范围应用。

有趣的是,这座落成于1962年,诞生过手机、卫星的建筑使用三十多年后,在上世纪90年代起开始空置,原计划于2006年拆除,也标志着这座建筑代表的郊区办公园区模式的衰落。不过该建筑群于2007年5月被列入“10个新泽西州最濒危历史遗址”名单中,在抗议声中,贝尔实验室大楼于2013年被萨默塞发展公司收购。开发商也从这一废弃建筑发现独特的商机,将其翻新改造,形成一个由办公、商业、活动与公共空间交织混合的新建筑。

上图:Lumon公司园区的俯瞰图如图大脑的横切面

下图:在现实中与Lumon公司极为相似的规划,位于美国新泽西州

在剧中,公司大楼的庞大和不近人情与员工压抑的工作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主角Mark多次在他工作的公司的巨大停车场中被描绘成一个小斑点。公司大楼的鸟瞰像一幅大脑横截面图,象征对大脑的控制与“分离”。

此外,剧中还有很多细节,如小镇的名字就是公司创始人的名字,半个镇子都在公司工作等,无时无刻不在强调公司的强大的系统影响力。

作为一份“工作”,Lumon公司为高效完成任务的员工设计了一套递进的奖赏机制,而对于不听从指挥的员工,也有一套惩罚系统,以完成对工作人格的规训。

奖赏机制主要通过“食物”来实现,惩罚的形式是进入“休息室”,接受心理咨询师一遍遍的提问,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

Lumon 公司创始人的别墅与休息室

在角色完成季度任务后,获得了象征奖赏的“华夫饼派对”,派对的地点在Lumon公司创始人维多利亚风格的复制品豪宅中。

接受惩罚的休息室的空间设计和Lumon公司其他区域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切看起来都是怡人舒缓的:自然天光、绿植、舒适的家具等,但是员工在这里接受的是最残酷的内心煎熬。咨询师在这里向员工们提供关于他们的工作之外的人格的事实作为惩罚(他们不允许做出反应)。

颜色在《Severance》中有重要的暗示意义。主角所在的Lumon 公司MDR部门有四名员工,分别是Mark S、Helly R、Irving B、Dylan G,姓的首字母组成 sRGB,对应标准三原色。

sRGB色彩空间

此外,角色们在办公室和业余时间,影片的色调有明显的区分。办公室的色调以日光灯为主,办公空间的内部陈设绝大多数都倾向于蓝色和绿色,只有在发生紧急事件时,才会出现红色和黄色的闪光。而公司以外的色调要正常得多。

剧中一系列的颜色变化以及主角马克带进公司的关键的一本书

《Severance》剧中工作人格们自我意识清醒的关键来自主角马克带进公司的一本书,它带有花哨的红黄色封面和关于自我实现的文字,面对这个颜色,角色们表现得惊慌失措。

从目前第一季的内容来看,《Severance》以夸张的方式折射出一些企业资本家控制员工的现实,展现的是资本主义与技术垄断的合谋。在这里,那些酷炫、纯粹的空间设计是这一剥削事实的合谋。

从办公室这一空间类型诞生以来,就一直以追求高效和对员工的控制为基本准则。自1860年代起,经过设计师、社会学家,以及企业管理人等对“办公空间、办公工具与人关系”的不同理解和博弈,以及近代以来白领阶层的崛起、女性的觉醒和职场困境、白领与蓝领的关系、资本主义雇佣关系的新发展等,办公室这一不算古老的空间类型有了新的发展。

舞台剧《雷曼兄弟三部曲》在

以办公室为背景的限定空间内,

上演三场平行剧目演绎三代雷曼的时代

办公室的诞生

办公室这一空间的起源没有明确的说法,尼基尔·萨瓦尔在《隔间····办公室进化史》一书里认为,现代的办公制度的起源来自美国工程师弗雷德里克·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1856—1915)创造的一套测定时间和研究动作的工作方法,现在也被称为“泰勒主义”或者科学管理(Scientific management)。

弗雷德里克·泰勒认为,借由重新设计工作流程,对员工与工作任务之间的关系进行系统性的研究,以及透过标准化与客观分析等方式,能使效率与生产量极大化。泰勒详细记录每个工作的步骤及所需时间,设计出最有效的工作方法,并对每个工作制定一定的工作标准量,归划为一个标准的工作流程;将人的动作与时间,以最经济的方式达成最高的生产量,因此又被称为机械模式。

19世纪的美国办公室

上世纪60年代人们对于隔间办公的构想

上世纪80年代廉价、有效且可批量生产的的模块化办公场景出现在了全球各地的办公室中

只有强制执行标准化工作方法,强制使用最优化工具,强制塑造最佳工作环境,强制保证工人合作,才能实现此种高效工作法——弗雷德里克·泰勒

从泰勒主义问世后,办公室世界终于开始获得认可,正式迈入巅峰期,在一系列管理方面的规章制度制定下,办公室作为具有自身规则、氛围和文化的独立世界,开始获得正名。

这种思路塑造了第一代的现代办公空间的雏形,尼基尔·萨瓦尔在《隔间····办公室进化史》里描述说:“泰勒让办公室正在成为真正的工作场所,而科学管理则试图将其视作潜在的鸟托邦:在那里,经理们像是夏日之蝉一般,嗡嗡鸣叫着繁衍着,在那里,成排成排整齐无比的办公桌望不到边,向远处无限延伸着,似乎消失在了地平线的没影点,在那里,美国的商业势不可挡,磨刀霍霍,得意扬扬”。

直上云霄

二战前后,摩天大楼迎来大爆发,在那个时候,没有什么能比城市的空中轮廓线更好传达一个城市的商业活力了,城市的剪影就好似 GDP 柱状图那样,高高低低华丽起伏着。

摩天大楼是无聊的办公空间在垂直高度上的简单叠加,这一时期,这些摩天大楼成为美式资本主义强大,甚至残酷的一种象征,哪怕经济萧条,都无法阻止高楼建设的步伐。

911恐袭前的世贸双塔

高耸的摩天大楼是办公室历史上记录最多、最鲜明的符号,以至于现在很多商业公司依然将摩天大楼作为自己公司的形象符号。但这些记录和作品无一例外地都将目光聚焦于大楼那巨大、强有力、震撼的躯体。而在摩天大楼的内部,管理者们依然遵循泰勒主义的宗旨,是一片荒凉的办公桌海洋和无数一丝不苟的办事员。

这种场景似乎是勒·柯布西耶构思的未来城市图景,一切都是提前规划好的,一切都看起来完美、没有差错。但是当这种图景成为现实,柯布西耶本人也感到了害怕,他在1947年的《追忆白色大教堂》里说:倘若视线能穿越大厦模糊的外墙,我们该看到何等壮观的场景啊:三十万男人,五十万女人,或者更多,同时挤在一方天地中工作。人类传承千年的命运不再,男男女女不再是站在泥土上,而是悬在天地之间,二十成筷、二百成捆地高速上下着。这难道不是新的炼狱吗?

开放设计

诞生反思现代主义的电影《玩乐空间》的1960年代是西方社会思想发生巨大转向的年代,重新看待人类以及人类同其环境之间的关系的新观点开始进入公众视野,如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提出的“空间关系学proxemics”,主张重新思考社会空间、个人空间及人类对此的觉知。与此同时,办公司的空间设计也开始出现新的模式。

罗伯特·普罗帕斯特设计的“行动式办公室”

1960年代,美国科罗拉多大学艺术学教授罗伯特·普罗帕斯特(Robert Propst),受一家公司委托,开始研发、设计新的办公家具。在进行了大量研究,阅读了大量社会学和行为学期刊文章后,他和同事开创了“行动式办公室”概念,并将其融进办公家具设计理念。简单来说,办公家具被设计为不同的功用和区域,有坐着的办公台,有站立式办公桌,有信息中心,有可移动的小圆桌可以用来开会,或者喝上一杯咖啡。他和同事们希望,员工能在不同的区域间自由活动,完成一天的工作。罗伯特·普罗帕斯特的探索也就是后来被成为“人体工学”的雏形。

对于罗伯特·普罗帕斯特的设计,《纽约邮报》的一篇专栏文章,称其是对职员的一种解放。它并非一件办公家具,也非—套办公家具的组合,它是一种全新的空间理念。大部分的办公室设计考虑的都是如何将员工固定在办公位,而“行动式办公室”考虑的却是如何让员工 “运动”起来。

让他失望的是,办公室文化的力量比普罗帕斯特这些变革者想象得更大。他们设计的新式办公方式,虽然被广泛推广使用,但只有那些加强管理、提升效率的设计被保留了下来。“只用了五秒,‘行动式办公室’就变成了一个盒子。”被异化的隔间,就此建立并且蔓延开来。不过此时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感受到,曾经引以为傲的白领工作,在隔间文化影响下,变成了“白领血汗工厂”。1970年代在法国、意大利、德国发生了一系列的工业反叛运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格子间说不。

未来办公室

1975年,《商业周刊》 创造了“未来办公室” (the otfioe of the future )一词,并围绕该主题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该系列文章报道了当时还未出现的计算机化的未来办公室,专家们预测,办公室原有的一切特征将会消亡:打字机终结;秘书不复存在;最重要的是,纸张的灭亡。

WeWork共享空间

同样是Apple TV出品的美剧

《初创玩家 WeCrashed》

讲述了WeWork的崛起以及衰落

今天看来,1975年的这些预测正在渐渐成为现实,不过这些都是基于技术方向的预测,真正对办公室这一空间本质的触动来自生产关系的变化。2010年,WeWork在纽约成立,主要是为初创公司、微商企业、自由职业企业家提供办公场所。在WeWork之后,共享空间这一词风靡世界,遍地开花。

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后,使得人与人之间、人与城市之间的关联逐渐疏远,同时,在家办公和线上办公的时间和灵活度也呈增长态势。这种剧变打破了原有的供应平衡,改变了企业对待和使用不动产的方式,而且加快了办公空间的转型升级。

回顾了现代办公室空间的演变历程,再对比《Severance》中的空间设置,就不难明白观看这部剧时对空间的疏离感的来源。从剧情角度来说,设计师的工作干得不错。

撰文:游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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